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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向海花决定放下在外漂泊的念头，在炕头上坐等家里人给他介绍对象。爹说他就好比是村口老徐头养的那群羊一样，不管是被放到多远多高的地方吃草，日落的时候还是得一头一头地走回羊圈里。吃饱喝足了，也逛够了。就该互相挑眉眨眼睛，琢磨着产个羊崽子了。一辈子活得锦衣玉食，临死也是儿孙绕膝，多好啊。
向海花不认同爹的话，尤其是听不惯爹把他和牲口放在一起做对比。人又不懂羊的心思，没准人家脑子里复杂着呢，说不好现在就正和大家伙儿商量怎么逃跑，怎么吃人的肉，怎么抽人的筋，怎么喝人的血。谁会心甘情愿被剥去皮囊，做成棉被棉袄。生了孩子又怎样，还不是一前一后地被煮成大骨汤。人和牲口不同，应该由自己选择自己的活法。
他爹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向文山已经追着他絮絮叨叨好几年了。逢年过节絮叨，入秋换季也絮叨，向文山把他自己都说烦了。但每一次向文山给他牵线搭桥，他都找各种理由不去赴约，勉强见一面也是一个劲的找人家姑娘的茬。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岁数。如今那些好姑娘都成了别人的儿媳妇，有的娃都两岁了，年龄合适又门当户对的人是越来越难找。你不体谅我一把年纪还为你操这份心也就算了，还说我不让你活了，想抽我的筋扒我的皮，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年关的村里最热闹，各家各户的黄花大闺女都从城里回来了。自从上头搞起了什么“男女平等”，“平权”口号一层一层地传到这里，村里的女娃子就一个个的都被打发去城里干活了，整得村子里平日一个年轻人都见不着，马路上全都是老头老太太。年关了好，不管是小伙子还是大闺女，都带着一年的工钱回来了。向文山穿上新衣新鞋子，用发蜡给脑袋抹得锃光瓦亮，把自己倒腾得像总来村里视察的那位县长一样。在口袋里揣上几盒高档烟，走路再颠一颠脚，逢个人就露出一口黄牙微笑，哟，更像了。但那几盒高档烟只是他拿来装样子的，显得自己富有，家里不缺钱花。向文山才舍不得真把这几盒高档烟一根一根地分出去呢。他走在村里的集市上，每走一两步路就把那盒烟掏出来，取一根叼在嘴上，也不点，嘴皮子叼麻了就放在手里夹着。等把整个集市都走遍了，人人都知道他老向家有钱了，他才把烟嘴快被咬断了的高档烟塞回盒里。向文山清楚，村里的这些老土们未必知道他嘴里叼的是啥，但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姑娘们都见过世面，肯定知道这玩意不是便宜东西。
显摆完家里的财政状况，接下来就是要让向海花立点功劳，在村里积攒名声了。向文山找到村长，见了面就赶紧把高档烟递上，还塞给村长两百块钱。村长嘴上半推半就说不好意思，但手已经摸到钱和高档烟的身上，并不打算往回推搡。他先跟村长唠唠别的话，西家长来东家短去，待村长主动问起他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了，他才说起自家儿子的情况。村长是个痛快人，听向文山介绍完，就打开了村里的广播喇叭，说老向家的儿子拾金不昧，捡到一万块钱上交到村里了，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向文山边听着广播喇叭边走出村委会，信心大增，他相信，像向海花这样品行端正的男人，一定会有小姑娘迷上他。
向文山首先瞄准的是老李家的桂常姑娘，她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磨坊，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向海花读过大学，懂“经济”，还在城里的餐馆打过工，有经验，肯定能帮衬着李桂常把磨坊开好。没承想，向文山把这事儿一提，老李家的人立马就拉下脸子，连推带搡的把向文山请出了家门。说敢情你不是为了我家闺女来的，而是为了那几头毛驴和几块石磨来的，海花是个好小伙，但若是有你这么个钻进钱眼里的公公，我闺女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向文山觉得他才委屈呢，夫妻俩钱挣得再多，也未必能有他的一份。老米家的东风姑娘条件也不错，年轻、漂亮、懂礼貌，听说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向文山观察过东风姑娘好几天，她出门净穿名牌服装，首饰非金即银，就连使的手机都跟砖头一般大。只是东风姑娘在村里的名声不咋好，人人都说她在城里干过不该干的事，身上的钱没有干净的。向文山认为，人们制造这种谣言纯粹是因为嫉妒，见不得别人的好。向文山托村长做媒人，塞给他几张钱，希望村长能代他撮合东风姑娘和海花的婚事。可村长是个“有原则”的人，办不到的事不会答应，没十足把握的差(chāi)也绝不会先收钱。村长说这钱你自己先留着，我花个几天几宿去跟东风的爹唠，等事成了你再表示。向文山心想你这个老奸巨猾，把普普通通一婚事说得这么邪性，摆明了想多要，嘴上却说是是是，有劳您费心了。隔天，村长带上几袋凉菜拎上两瓶白酒，去找东风的爹“叙旧”，酒足饭饱就直入正题，说起两家孩子的婚事。村长亲自登门提亲，一般人都得给面子。但人家一听说给他介绍的人是向海花，就立马放下筷子，嘴里的猪耳朵嚼吧嚼吧就吐了。村长说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反问，我还想问问你呢，我家东风再怎么不容易嫁出去，我也不至于把她往火坑里推。村长说你这叫什么话，向海花这人多好，要学历有学历，要模样有模样，家里电视、冰箱、洗衣机样样不缺，是咱村最早实现现代化的。怎么就成了火坑了呢？东风的爹说：这么跟你说吧，大家都给老向家留着面子呢，谁不知道他家的那个儿子是啥样人，你让向文山趁早死了这条心，甭想祸害村里的姑娘。村长说好，你不答应我也没招，但我这猪耳朵都让你夹走了半袋子，酒菜钱你得掏。
村长当然不会把东风爹的原话带回去，只说事没成。还说自己让人家踹了好几脚，现在按哪哪疼，让向文山看着办。向文山暗地里骂村长真不是个东西，但见了面还是乖乖的送上好菜好酒。当天晚上，他跑到村里的菩萨庙里上香，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赐我个儿媳妇吧，肥的矮的我都不挑了，就算是街边乞讨的我也认了。至于向海花为啥这么不被村里人待见，他是明白的，但他始终相信向海花会改邪归正。无论医生怎么骗他，亲戚朋友怎么帮向海花无理取闹，他都要想尽办法给他弄个能生养的媳妇。他确信，只要向海花尝到男女之爱的甜头，生出个一儿半女的，脑袋保准就能恢复正常。连着两次说媒都黄了，只能说明自己的心不够诚。向海花也一样，他肯定巴不得没人愿意嫁给他。不管怎样，向文山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向海花当一回真正的男人，就算是要从人贩子手里花钱买女人他也认了。都说人们各有各的活法，但娶妻生子是人人都要履行的职责，你不去履行，那你就是跟社会对着干，是全社会的敌人。如果不把全社会的敌人当作一回事，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社会对着干，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去履行职责，最终大家都不娶妻生子，这个社会就完了。
那之后向文山又给向海花找了一个对象，是邻村的丁桂香。向文山的家离丁桂香所在的村子有十好几里路，但既然家跟前的姑娘高攀不上，那他就只能舍近求远了。向文山打听到，丁桂香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丁桂香爹死得早，家里只有一个佝偻身子的老娘和一个瘸腿的弟弟。她家养的五头母猪和一院子的鸡鸭鹅狗，都是她一个人在照料。夏天自己搭棚子冲凉洗澡，冬天自己引炉子拉煤拉草。若是谁家的电视、洗衣机坏了，找她保准都能修好。她还进城打过工，爬过楼顶，下过煤窑。就没见过哪个女人自力更生成她这样的，村里的男人都怕她。别人家的闺女二十出头就一个个的都谈婚论嫁了，丁桂香二十出头的时候却对自己的婚事丝毫不上心，说男人有什么用，是能生金子还是拉银子。如今她年近三十，虚岁二十七，眼看着同村的姑娘都一个个的办上了酒席，她才开始为自己的婚事着急。丁桂香的娘也着急，为丁桂香的归属操碎了心，寒冬腊月的，支着个拐棍挨家挨户地攀亲戚，但就是没有一户人家有意把丁桂香娶进门。向文山打听到这，认为丁桂香和向海花简直就是天道地设的一对。向文山细细地把丁桂香掂量一番，觉得丁桂香虽然脸蛋不够漂亮，粗胳膊粗腿的，没一点女人该有的柔弱身段，但是这样的女人好生养，生儿子的几率也大。丁桂香的面相也是好的，既不招灾也不招难。她的弟弟丁富阳有点腿瘸，但她自己一点也不瘸。丁桂香是长得不好看，一般男人都不乐意娶，但正是这样的人才会珍稀眼前的幸福，才会好好地跟丈夫过日子。向文山这次做了充足的准备，出门前跟妻子在家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都掏出小本子记好。特别重要的地方用红笔描边，需要死记硬背的就用铅笔划线。像是那些特别拗口的，难记的，就写成组诗，编成口诀。向文山相信，就算单凭着他这份不辞劳苦的毅力与决心，也足以让菩萨动容，显一显灵了。
这回向文山不像前一次那么傻，两手空空的就敢跑去别人家里牵线搭桥。妻子教育他，你想拐跑一头羊还得喂它一把草呢，人家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养了二十几年的宝贝闺女，怎么可能让你空着手就套去。向文山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他们总往我身子下面瞅，原来是在看我的手。总结了经验教训，向文山信心满满地走上了集市，把集上的各样商品都掂了一掂，瞧了一瞧。按妻子的话说，初次见面的礼品不必有多贵重，但一定要有所含义，有所考究。送鸡鸭鱼肉显得无足轻重，买金银首饰又显得咱人傻钱多。最终，他称了几斤核桃（祸逃），寓意遇难呈祥。还买了只被绳绑好的甲鱼，寓意长命富贵，祝丁桂香的娘长命百岁。再买点村里特产的沙果和西瓜，南方运来的苹果跟葡萄。备好了这些东西，就叫坐上一辆顺路的运粮车，趁着清早，去往丁桂香所在的村庄。运粮车有点慢，这条路有点长。车座随着发动机的颠簸摇摇晃晃，晃得向文山快要睡着。随着车的行进，面前的景物在不断地变化，有时迎面冲来一辆载人的小三轮，有时轰轰地驶过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看着这些像是飞翔而来的景物，向文山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忘记了。等到他从睡梦中惊醒，运粮车还是在轰轰隆隆的开着，面前还是惨白的冬天，结霜的车玻璃，直打哈欠的司机，小三轮、拉煤车或快或慢地飞过。向文山问了一下还有多久的路要走，就跟司机聊起天来。向文山说，他刚刚梦见了他的孙子，他的孙子长得很像他的儿子，就连眉毛都一模一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逢人就笑，不哭不闹。正用手比划着大小，咣当一声，向文山的脑袋就磕到了车顶棚上，挺疼的。司机赶紧问他，说你没事吧。向文山摆摆手，说我没事。但经过这么一磕，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自己孙子的模样。他用手揉着自己的脑袋，绞尽脑汁地回想刚刚梦里的内容，希望能把他的孙子找回来。但他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向文山感到委屈，在路上哭了好一阵。
未完，待续
来源：林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