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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精

文/林封城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署名)

    我是个捉妖人。

    听到捉妖这个词,你可能会认为我正发着高烧,或者正沉浸于某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体温正常,神志也清醒的很。我干这一行已经有三十好几个年头了,八岁拜师学艺,十六岁自立门户,就没有哪方捉妖人没听说过我姜百年。我背篓里装着的花精尸体足以拿来证明妖的存在,能说出这些话说明我拥有完整的谈吐能力,所以我的智力应当是正常的。我生平见过无数的妖,光是妖的名字就能念上个几天几夜,乏了,也烦了。所以,我今年打算收个徒弟,等把我身上的本事都教给他,我就洗手不干,隐居深山。

    我坐在木屋前的草地上织渔网,左手拿着竹片,右手执梭。这时候南北各吹来一阵邪风,势似割肉,乃是风兽作怪,赐它一碗清水,它便瘫倒。又过半晌,风声再起,遂摆上空酒盏,念上几句清风咒,酒盏渐满,此妖就失了魂魄。端起酒盏细闻,这只风兽的尸酒里沾着花精、树妖、石怪……几十种不同的妖怪的气味。接着小口饮下,细细地品尝,酒尽时,嘴里返出一阵腥苦。

    我闻得出几百种妖的气味,晓得上千种收妖的方法,辨得出几万种妖精的变化。这本事,可不是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能习得的……我倒不是说我有多厉害,我给你说这些的目的,是让你知道我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我现在正织着的渔网,是用来捉一个成精的鲤鱼的,听说它头上镶着三颗珍珠,尾巴有七彩颜色——对,只是听说。我那个新收的小徒弟,把我衣兜里那张告示翻了又翻,把纸上“5,000000”的数字摸得快消失掉了,并对它的真实性存疑:“师傅,这是只什么妖精,值得了这么多赏钱,会不会是假的?”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觉得这是个无聊的孩子的恶作剧,毕竟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鱼精了,再加上丰厚到离谱的报酬,大家看到这张告示,都当做玩笑看。可后来有一天,我在江岸处理死掉的花精时,忽然在花叶子上嗅到了鱼的腥气。那腥气很微弱,但我可以确定,那绝不是普通的鱼类留下的。我把鼻子贴在花叶上闻了又闻,再三确认,感觉这事有谱,就悄悄地去揭了告示……

  现在,我靠着花精身上沾的鱼腥,一点一点的缩小范围,最终走到了这片土地。我确定,鲤鱼精,就藏匿在这里。

    传说鱼不轻易成精,成精者皆为祸害。百年前四川巴蜀曾现身一条金翅鲤鱼,身形大如船舶,甩一甩尾,渔船尽皆倾覆,吐一口水,江面猛涨十丈。何方捉妖人都不能奈它几何,死伤者不可计数。终有一日,那鱼精欲渡劫成龙,却被一道雷劈断了鱼尾,失了呼风唤雨的能力。它这才潜下水去,不再祸害人间。

    “既然鱼精这么难对付,师傅你织一个普通的网出来,有什么用?”小徒弟拨弄起我已经织好的一部分渔网,断定我使用了某种特殊的编织材料。我拨开他的手,接着说下去:

     我是在江岸捡到这只花精的,见到它时,它的花叶子已经被水泡变了形,显然是在水里浮了好几日。花精怕水,坠进水里半分钟就会断气,再傻、再蠢的花精也不会让自己溺死,它定是被拖下水的。犯人作案时小心翼翼,但还是留下了气味——鱼腥气。未成气候的鱼精,是不能容忍被别人发现行踪的,既然我还能见到这只可怜的家伙,那就说明,这条鲤鱼的道行甚浅,身形应当还不如这只花精大,且没有什么能耐。想捉它,一船,一网,一酒盏,便足够了。

    “那么,见到鲤鱼精的人或妖,都会被它杀掉吗?”小徒弟怯怯地问我。

    “对。”

  我织好了最后一行渔网。

    “妖的生性,本就是如此。”

   

     山里下雨的那天,我租了一艘渔船,买了蓑衣、鱼篓。小徒弟显然对这事万般看重,背上了我传给他的所有灵器——即便我告诉他这些东西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也不肯把东西少带一样。最累赘的东西便是显妖铜铃了——离妖越近、妖的法力越强,它就会越响——这山里四处是妖,带上它反而会分心。我再三劝说,他才肯把铜铃扔掉。

    我穿上一身渔夫行头,怀里别上一把锋利的鱼叉(不一定非要留活口),手里攥着那瓶花精的尸酒(以防我把鱼精的气味忘掉),肩上搭住渔网,划动船桨……说起来令人沮丧,我们日出时出发,从山脚的小河开始,划了一整日的船,碰见了无数的妖怪,偏偏就不见鲤鱼精的影子。下水四处探寻,也没闻到任何相似的鱼腥。小徒弟渐渐失了耐心,把他的那一箱子灵器留给我,自己沿着山路走回去了。这臭小子,明明是自己把这箱无用东西背来的,回去时却不肯带着了。

    我不再划桨,登上一座山峰,挥几下衣袖,擒来一只风兽化酒。我闭上眼睛,万般小心地饮下,仍旧尝到了那鱼精身上的腥苦味。黄昏渐至,我重新走上渔船,继续西行……无获。月出时分,我将船停靠在石岸,吸了一口烟。我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鲤鱼精真的出现了吗?

    正心烦、吞云吐雾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像是鱼儿跃进水里那样)——我把烟雾拨开,借着月光看去——是一位在河边洗身子的姑娘。她有一身丰满的轮廓,头发自然而直顺。

见鬼。

    我放下烟袋,把身子背过去,不再去看她。我打算把船就此拴住,沿着山路回家。但等我找好了用来系绳子的石块,栓好了船,却忽然发现——我装着灵器的木箱子不见了。

    这时候,那姑娘走到我跟前来了。她用一块紫纱遮住身子,手里提着我的木箱,在我面前晃。这下我看得更清楚了:垂柳眉,孔雀眼。她皮肤白皙,嘴唇蜜桃似的红。并不瘦,却看得出骨头。头上戴着个珍珠发簪,共三颗,为她的一头秀发锦上添花。

    我感到疑惑,愣了一小会儿,试探着走前一步,说:“姑娘,您拿的这个箱子,是我的。”

    姑娘扭头看了看手里的箱子,再看一看我,说:

    “你想要?”

    “嗯……”

    只见那姑娘扔了遮体的丝绸,慢慢地凑到我耳边来,把两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用脚掌轻踩我的胯下,轻声一句:“想拿走我的东西,可是有条件的。”

    我有些尴尬,感到不知所措,问她:“你是狐妖?”

    她似乎更尴尬,放下悬起来的一条腿,说:“不是。”

    “那……”

    “山鬼。”

    那可真是奇了。从前我遇见的山鬼,一个个都丑陋不堪、人魔鬼样,专吃被它们吓昏过去的人和动物,像这样靠美色诱惑人的山鬼,还真是头一回见。我从兜里掏出那瓶花精的尸酒,拿给她看:“姑娘,仔细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本打算吓一吓她,让她乖乖把箱子还了我,我好趁天还没亮赶回家。没成想,她惊慌地丢了瓶子后,竟梨花带雨地哭起来了,还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说她并非有意骗我,也不想害人性命,只是自己命数将尽,急需阳气活命。不然过了今晚,她就要灰飞烟灭了。

    她求我借一些阳气给她,并保证不会害我,说最多只损耗我一年的寿命。我盘算了一下:我今年四十出头,一直以来饮食清淡、热衷运动、没有顽疾,按着这个生活状态,最起码也得活到八十岁吧。既然还有四十年的富余,少一年又怎样。说不定等我到了六七十岁,走不动路、看不清物,还会埋怨日子太长了呢。

    月夜静谧。我搂住她的细腰,把她抱进船舱——她的皮肤很滑,差点让她从我手里滑走。我们在一起亲吻,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这潺潺的河水。

    醒来时我赤身躺在船里,山鬼已经走了。我一个人划船回家,感觉有点失落,却说不出理由。

    晌午时我回到家里,因为羞愧和失落,我没有提山鬼的事,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盯着我那个摔碎了的空的玻璃瓶发呆。小徒弟见我仍一无所获,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接着劝我尽早放弃。他还塞给我一张布告,说是今早刚送到的:

    “追捕恶灵饕餮,赏金七千万!”

    徒弟大笑,我也跟着笑。

    这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为何笑出声的了。我承认,追捕饕餮这种任务明摆着是胡闹,鲤鱼精一事也极有可能是胡编乱造。但……我不只一次闻到了鱼精的气味,且已经将位置缩小到这片山里了。即使是一场误会,我也得把事搞清楚再收手——携带着鱼精气味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身在哪里。我急切的想知道。

    “这东西别扔,留着。”

    我坚信,它们都是存在的。我之所以找不到它们,一定是我搞错了什么东西。比如说,鲤鱼精可能不是生活在水里,而是在云里。对,我不能被一个“鱼”字困住!可万一它真的是在天上游泳的,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之后我仍然坚持寻找鲤鱼精,划着船向东、向西、向北、向南。日复一日,我似乎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渔夫,我知道哪里的水深,哪里的水浅,哪里清澈见底,哪里又浑浊不堪。什么样的鱼该用什么样的东西捉,捉来的鱼有毒与否,如何蒸煮,我都了然。一开始,小徒弟见我每天提回一篓又一篓的鱼,还感到新鲜,到后来就厌烦了,看着院子里堆积成山、发霉发臭的鱼,眉头越皱紧。

    深秋的一个夜晚,一个村民提着灯笼来敲门。他说他在瀑布旁发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鱼,八成就是我在找的鲤鱼精。我听罢,急忙穿衣下床,跟着他走下山去。可我跟着他走了半小时的山路,走到那座瀑布旁时,却遗憾的发现:那只是条普通的鲶鱼。

    把木屋租给我的那个老渔夫,在瀑布旁撞见了我,向我打招呼:“小伙子,妖怪捉到了没?”

    我笑笑,说还没。老渔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气一口,把手里提着的一篓鱼拿给我,走了,留我一个人在瀑布旁听水声。我心里有些不好受——他这是在可怜我吗?

   

    我来到老友住的宅邸,带去一篓鲫鱼。这时候已经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了,老友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门前刷刷地扫着雪。见我一直在门外杵着,他就把我请进屋里,为我倒了杯热茶。寒暄一阵,我告诉他我的来意:我想知道关于鲤鱼精的事。

    老友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当过几年藏书阁学士,找他应该是错不了的。我掏出那张纸给他看,还把赏金的数额念给他听,企图看到他惊讶的表情。但他只是镇定地泯了口茶,作出与我徒弟一样的判断:多半是假的。

    第二天清晨,老友带我走进图书馆的藏书窖,翻弄许久,找出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

    据四川巴蜀一村民口述,长江以南一带曾现身一巨型鱼妖,虎头蛇身,全身金黄……后被证实为造假。至此,已有逾千年未现身鱼精……

    没等他读到最后,我便走了,回到那座山上的小木屋,把自己关到春天来临。

    这个冬季异常寒冷,让人难以忍受。

 

    第二年的早春,我在屋外的地里种了山楂、南瓜、小柿子,并细心浇灌它们。我似乎又变成一个农民了。渐渐地,它们爬满了山坡,吸引来无数的昆虫。

    黄昏时分,我拎着鱼篓下山。穿过一片竹林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阵鱼儿戏水的声音。转头看去——林子里有一片潭水。

    林子里藏着一片独立的水域,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我扔了鱼篓,忘我地奔跑,撒开渔网,将潭水死死覆住。我掏出怀里的鱼叉,往水里一阵乱捅。水里的一个生物明显受到了惊吓,四处窜逃,试图跃出水面——我看见它头上的三颗珍珠了,也看到它的七色尾巴了!鲤鱼精出现了!

    但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潭水就干了。

    我的渔网铺在一片干枯的草地上,鱼叉沾满了泥,这里忽然变得没有一滴水,也没有任何鱼。

    那天晚上,我在那片林子里奔走,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往复一夜,都没有任何收获。我无法解释忽然消失的水和鱼,只能将它们理解为我的幻觉。

    说真的,我想放弃了。回到木屋,我呼喊小徒弟的名字,让他帮我收拾行头,说,咱明天就离开这鬼地方。但我发现,我的徒弟已经走了,并且把家里的东西洗劫一空。

    我躺在屋子里仅剩的破木床上,心里很不好受。掏出衣兜里的那张软塌塌的纸,把它撕了个粉碎。

    我的手和脚布满了茧,都是这几年来,我在寻找鲤鱼精的路上,爬山、抬石、握桨、持叉,渐渐磨出来的。我的身上有一条又一条的伤痕,都是被树枝划伤、被岩石割破的。我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劳累而变得健壮,反而消瘦下去了。

    我正审视自己的身体,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我知道,肯定是山下的那个老渔夫,他来收房租和渔船的钱了。估计是听说了我在山上的鬼样子,害怕我哪天溜了。还好我把钱财都带在身上,才没被一起偷了去。

    我把碎纸屑踢到一边,跑去开门。我已经打算好了,等结算了欠他的钱,我就离开这里,去老家找一份清闲自在的新工作,看门院、开药铺,随便做什么。

    “您来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把你房间里的东西都……”

    推开门,出现的不是老渔夫,而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我迟疑了一下,问他是不是找错了人家。

    “我们见过的。”

我看着她的脸,拼命地搜寻我的记忆,思考:我何时见过这位美丽的姑娘?

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我脚下的土地变得瘫软,轻踩一下便会凹陷下去,院子里堆积的死鱼重新获得了生机,抖一抖背鳍,活生生的游开了。我的身体从脚掌开始陷进地底,泥土渐渐没过口鼻……

    她头上别着的三颗珍珠,以及用来包裹身子的七色彩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201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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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林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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