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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差别

溫水阿良:

填完这个炕以后,jiao着自己说话有股大碴子味

※※※

(上)

 “瞧,那个新来的大高个儿。”

趁着出工的中途休息时间,水明凑到我旁边来,指了个我之前从没在狱中见到过的人。

那人袖子挽的老高,衣服也扣的严实,腰间扎了根细麻绳,在我们这群鬼模鬼样的犯人当中算是一顶一的整洁。虽然脸上被抹了黑看不清长相,但十有八九是个帅小伙。

我扯了扯身上的烂布,心里有些发堵。想当初我刚进来那会儿也是被人眼红的主。俗话说“狂不狂,看米黄”,好歹我也是穿着米黄色儿的毛哔叽裤子进来的,现在还不一样跟个要饭的似的在这儿杵着,除了水明就没人愿意多瞅我两眼。

 “听说他被划为‘反改造’了。唉,不是我说,这年头除了白桦那样认死理的精英分子,谁还敢上诉啊。上诉就等于‘反改造’,这不都明摆着的吗。看他也不像是个文化人,估计是真活腻歪了才敢往这枪口上撞。那话怎么说来着……识什么者就是什么杰?”

我拍掉水明搭在我肩膀上的泥手,白了他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小子肚子里没几升墨水儿就别乱往外捅词儿成吗?”

水明撇了撇嘴,在一边儿跟我挤眉弄眼。

 “哟,裴文哥,我哪能跟你比呢。我也就开个店混口饭吃,可你不一样啊,上过大学见过世面。咱们这儿除了白桦也就属你有文化了,可没想到你觉悟还挺高,刚念完书就回来犯事儿。是,你倒是有一肚子的墨水儿,结果咋的,栽墨水儿里了吧?要不说你们这些文化人了不得呢,白桦前脚刚进来你后脚就跟上,多能耐啊,敢情是都急着往这儿播撒文化火种呢?不是我说,要不是我,你就等着被扣帽子吧你。”

 “得得得,你孟水明的大恩大德我还能忘啊咋的,等咱们出去了,我那儿只要有你看的上眼的,尽管挑!”

为了让水明这个一旦打开就很难收住的话匣子老实闭上嘴,我只好使出利诱的手段来。

结果水明不屑地呸了一声:“少跟我来这套,你家那点破东西有什么可挑的,白送我都不要。就连那条毛哔叽也早就被你埋汰完了,我可不稀罕穿。你要真感激我,就把你的那些个同学带我店儿里来吃吃饭、照顾照顾生意就成。”

 “这个简单啊”,我咧嘴一笑,“说来说去,你不就是稀罕念过书的人吗……咋的,还惦记着白桦呢?”

水明猛地给了我一胳膊拐,同时将脸转向了一旁。

 “少给我扯那闲淡!谁惦记他了?”

 “是、是,不惦记……我说你下手要是再狠点儿我都能跟马克思报道了。”

我捂着胸口假装痛苦地哎哟了两声。

 “得了吧,嚎的跟猪下崽儿似的。马克思又是个什么玩意?”

 “你才下崽儿,哪有那么难听?马克思……你就当是村口的乔三爷吧。”

 “乔三爷?他不都过世十几年了吗……唉呀裴文哥你就别逗我了。反正现在也没其他事儿干,你就给我讲讲呗。”

瞧着水明一如往常的求知眼神我就知道,得,我这几天的休息时间指定都得拿来进行关于马克思的专题汇报了。

水明比我小三岁,从小没了爹妈就靠他姨娘阿梅把他拉扯大,家里比较困难,也没什么条件去念书。每当从我这儿听到点儿什么新鲜词儿他都会主动缠上来要我给他一五一十讲上一道。哪怕最后啥也没记住,他也坚决要听个详细。

加之打我俩认识后,两个人就特别合得来,我又大他一截,被他左一声“裴文哥”右一声“裴文哥”叫的心里舒坦,也就从来没拒绝过他的请求。还时常逃学和他出去瞎折腾,挨过不少打。

要说刚认识那阵儿水明还拿我当半个老师向我“请教”,后来就直接蹬鼻子上脸没少和我贫嘴掐架。现在就更不用提了,几乎是拿我当作洗涮对象,每天不挤兑我两句就不自在。

特别是几个月前我俩被关进号子后,他就没少拿“文化人”这词儿来埋汰我。不过说来这事儿也确实赖我。那时候我刚毕业回村还不到小半个月,在一次聚餐上和人聊着聊着就喝高了些,一听有人夸我有文采,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大笔一挥写了首张狂的打油诗,还摇头晃脑地念上了。结果被路过的好事者举报给了组织上,说我有反动思想。第二天我就被拉去从头到脚审了个遍,连我爹妈的那点旧事儿都没放过。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天我们吃饭的地儿就是水明家的餐馆,水明也在我旁边。他没喝多少,脑子比我清醒,见到风头不对就连忙装做撒酒疯,抢过我的那首打油诗就往肚里吞,连嚼都不带嚼一下的。

正因如此审察的时候我才因为罪证不足而仅以一个留待察看的名义被要求在这儿进行劳动改造端正思想,逃过了一劫。说实话我也不是不怕被扣上反动的帽子,只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啥牵挂,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真交待在这儿了那也是我自个儿作的,怨不得别人。就是连累了水明这点儿让我特过意不去,一想到梅姨望着水明的难受样子,我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其实我心里清楚,虽然水明平时动不动就爱涮我两句,但真有什么事儿的时候他指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帮我急的。所以我去外地念大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就给他捎一封信报个平安,他不识字就找白桦念给他听并帮他代笔回信,一来二去这几年我们俩的信都能堆老高一摞。

再说白桦,我虽然也一直把他当朋友,但又好像不仅仅只是朋友这么简单。白桦大我四岁,大水明得有七岁了。对我俩来说,白桦就跟大哥一样,既可靠又沉稳。我考大学的时候他正好毕业回村里来教书,还顺带帮我复习了一番。

白桦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老家在省城,背景也挺硬实,成天抱着书,高鼻梁上架着个眼镜显得特有气质。小时候我曾带着水明去向他请教问题,慢慢三个人也就熟络了起来。不过他经常回省城,还要忙着念书,偶尔才能见着他一次,不像我和水明几乎天天在一起厮混。

按理说村里就出了我和白桦两个大学生,我俩应该最有共同语言,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我打小成绩就好,家境也不错,但因为一些不好提的时代因素,家中发生变故后就蔫了一阵子。爹妈的相继去世和村里人突然给的冷脸实在是给了我不小的打击,还好有水明和远在外地的白桦给我打气,我才总算是挺了过来。

我十八岁那年刚好是八零年,村子里也来了次大改造,大有点鼓励人改头换面的意思。在白桦的鼓励下,我寻思着干脆也去念个大学,这才振作起来拼了老命似的抱着书啃,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中间费的那些事儿我都不爱提了,总之最后是变卖了所有家产我才把自己给送上了前往大学的火车。

然而读了大学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读了大学的人就都能是国家的栋梁。看着那些从脚趾到头发尖儿都洋溢着青春热情的同学们,我忽然感到有些恐惧。那些个什么主义啊民主啊什么的我丝毫没有兴趣,在学校里处事也是极其低调,生怕有谁拿我家里的事出来说项。

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念这么个大学,只有那回回排名靠前的成绩才能让我勉强感到几分安慰。估计在那些真正有志向的人眼中,我就是那种毫无思想、只会死读书的二愣子吧。

可白桦不一样,从他的眼神儿里你就能看出他的热忱。当他站在讲台上上课时,只要是个人就会不自觉地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劲儿给吸引住。不光是下头那些听课的女孩儿们不好意思抬头,就连水明也是早就着了迷。

面对这样的白桦,我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儿,也不知是羡慕还是什么,可能说是羞愧还要更贴切一点儿。

然而不管我是羡慕也好羞愧也好,他仍然是我重要的朋友。

这次白桦入狱,我刚听说时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据说他在学校里教外文,被不怀好心的人恶意中伤说他利用英语教师的身份里通外国,歪了学校的风气。就这么的,他才被投进了监狱。也不知道他爹妈暗地里的工作做的如何,反正目前的情形是:白桦不服判,上了诉,可都好一段日子了也仍是没个结果。我心里替他着急,水明就更不用说了。打我们进来以后,水明是三句话不离白桦,这架势就跟回到了几年前一样。

水明从小个头就不高,人瘦瘦小小的,长的又白净,说句不好听的,的确是看着不够爷们儿。好在嘴巴特厉害,一说起话来就跟机关枪似的没个停。谁要是吃了豹子胆在他面前瞎嘞嘞,保准会被喷个狗血淋头。所以他倒也没受过什么欺负,反倒是之前那些想以他取乐的人都吃了瘪。

水明八岁那年,我带他上白桦家里去了一次。打那以后我就发现,水明只有在对着白桦的时候才会变得文静,而且说话还从不带脏字儿。

后来连续好几年,水明每天都会跟我念叨白桦这好白桦那好的,还动不动就损我两句说我哪儿哪儿都不如白桦。我就调侃他说你这么崇拜白桦干脆以后变个姑娘嫁给他得了。往往这个时候水明都不会理我,撑着个脸在一旁若有所思。

渐渐大了我就发觉水明对白桦可能是有那方面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跑去求证,没想到他倒是承认得很爽快。

起初我还有点儿纳闷儿,后来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直到白桦可能也察觉到了水明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水明,后来又上外地念了大学,我就很少从水明口中听到白桦的名字了。即便是在白桦毕业回村教书后,我也没怎么见过他俩有什么交流。当然,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我当时忙着备考,注意力都在书本儿上,没闲空操这码子心。

当我在大学里收到由白桦帮水明代笔写的信时,我心里还咯噔了一下子,想着水明和白桦该不会是成了吧。但这个想法直到现在我也没敢找水明印证过,水明也没主动和我提。

想想倒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腻歪事,要是被发现了就是流氓罪,这就是真成了也不能叫人知道啊。

就在我和水明侃着马克思的同时,我注意到了先前那个“反改造”的大高个儿一直偷偷瞄着我们。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水明就上另外一边儿去了。

其实也不是我想刻意排挤他,只是在号子里,和被划分为反改造分子的犯人保持一定距离确实是必要的。更别说是对于我和水明这样正处于最后的观察期,只要老老实实不犯什么错就能被放出去的人来说,和反改造分子有牵连那就和主动要求加刑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很快就忘了这个新来的大高个儿,直到后来从他口中听到了关于白桦的消息。

(中)

那天天热的跟蒸笼似的,我挑着筐累得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想象着自己就是躺在臭水沟里的一条死狗,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

这样操蛋的日子快点结束吧,我无声地咆哮着。

就在我思想跑叉的同时,一个黑影挑着筐和我擦肩而过,我愣了一会,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线,张口就喊了声:“铁川?”

那是一个早就死在了我心里的名字,不,准确来说,那就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没想到大高个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了身来。

 “瞧我这嘴……喊错人了,兄弟你别介意啊。”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扯着笑脸主动赔了个不是。结果在看清他那张脸以后,笑容就僵在了脸上,比哭还难看。

 “小文……”

小文……操!我差点没被自己猛咽下去的口水给呛死。这辈子除了爹妈以外还会叫我这女兮兮的小名儿的不是他袁铁川还能是谁?

我把手上装满煤块的筐重重地往地下一摔:“袁铁川?你他妈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在这儿啊你!”

情绪一上来我就控制不住,周围的人也被我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妈的瞎吵吵啥呢你,给老子老实点!”负责监工的李癞头自然也注意到了我,大步走过来朝着我就是一脚。

我吃痛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辈儿都问候了个遍。眼看李癞头又要伸出脚,我却窝囊地连动也不敢动。

只要忍住了今后就再也不用受这气——我给自己找了个看似挺有脾气的借口。

可事情的走向却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大高个,不对,是铁川,抬起手就拽着李癞头那看上去总是油腻腻的衣领把他给拎了起来。

 “你……你他妈干嘛!操你大爷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李癞头滑稽地蹬着腿儿,像只受惊了的癞蛤蟆。

铁川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拽着衣领的手:“道歉,跟裴文。”

见到这阵仗,周围的犯人们也都开始拍手起哄,整个煤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时候原先还在一旁纳凉的狱警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连忙赶上前去救场子。

本来在另一个片区出工的水明也撂下担子跑了过来,先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后又跟见了鬼一样地看着铁川,大张着嘴差点儿没把下巴给掉下来。

在狱警的协助下,李癞头骂骂咧咧地就要把铁川给带走。我一急眼,正想抬脚去追,又被水明给拉了回来。

 “我操裴文哥你不要命啦?”

 “可是铁川……”

 “什么,他还真是那个铁川?他不是早就……”

我摇摇头,在一片混乱之中望着铁川高大的背影眼眶发热。妈的我要是知道刚才能那么激动吗我。

铁川扭动了几下肩膀,但都被狱警们给按住了。然后他就保持背朝着我们的姿势,忽然高喊了一句:“老甲有事儿!”

李癞头啪地给了铁川一巴掌:“他妈的,什么老甲老乙的,现在想给老子装疯?晚了!”

铁川被带走后,其他犯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也都纷纷散开各干各的去了。只剩下我和水明两个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老甲……

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水明、白桦和铁川四个人一起约着去山上玩。也不知是谁先提的,说想给我们每个人取个代号。

我嫌麻烦,随口说了句“那就甲乙丙丁得了呗”。结果没有人反对,就这么定了下来。白桦年纪最大,是老甲,我们三个也依次按年龄排了号。我和铁川同年但铁川小我月份,咱俩分别是乙丙,水明自然就是老幺了。

我们甲乙丙丁地喊着彼此,在山上打滚摸瞎,别提有多逗。

后来一想,那大概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还没等我细细回忆,就被水明的颤声拉回了现实:“裴文哥,你说铁川的意思该不会是白桦出了什么事儿吧?老甲……老甲不就是白桦吗?”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可水明的脸却白的不像话。

 “放心,白桦他家里关系不一直挺硬实吗?肯定能压下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没压下来,那他们也不能拿他怎么着啊。”

我安慰地拍了拍水明的肩膀,可没想到他却红了眼:“不,裴文哥你不知道。你仔细想想,白桦他爹妈都在省城,条件又好,干嘛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让白桦一人儿呆我们村儿里?”

 “这个嘛……不是,我说你到底想说啥啊?”

我脑门儿一阵发冷,和白桦相识这么多年,我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白桦每个月会收到家里寄来的钱,还会定期上省城呆上几天。

 “说啥……还不是就是白桦是他爹的私生子吗!这事儿前段时间被他爹的死对头给发现了,还变着法儿把白桦给弄了进来,你说,这传出去影响得有多恶劣啊?像他爹那样要皮要脸的人物,要是被说他有个里通外国的私生子,那他还能活吗?我就估摸着他爹是不会管他这事儿了,不让他去上诉,可他整死不听我的,非要穷折腾。现在倒好,他指定是……”

 “指定什么呀指定,白桦那性子你不比我了解么。快小点儿声,咱上那边儿说去。”

煤场人多口杂,已经有几个眼尖地望了过来,我怕水明一会又抖出什么猛料,就把他拉到了煤堆的另一侧空地。

在烈日下听水明扯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和白桦还真像我想的那样,早暗地里好上了。

一九八零年开春那阵,我正紧张地备战着高考,水明怕打搅我,又不好意思去找刚回村的白桦,就只有成天在自家店里帮帮厨打打杂。

说来也怪,一天晚上,之前还老躲着水明的白桦却突然出现在了水明家的饭店里。水明哪能想到还有这出啊,慌慌张张地给白桦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也不管人家吃不吃得下。

两人东拉西扯一直聊到饭店关门,梅姨那天刚好身子不舒服先走了,就剩他俩继续在店里瞎侃。后来的事水明一笔带过了,就光说他们喝了点儿酒说了些话。我心里哼哼着不就酒后吐真言吗,也没太多问,后来才想起那年水明也就十五岁,居然敢瞒着梅姨偷喝店里的酒,他还真是胆儿肥了不少。

后来我去外地念书,他俩就打着给我回信的名号腻在白桦的宿舍里。长期以往,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后也就这么成了。

听水明说完,我一把将手搭在他肩上,沉下了声音:“你俩挺行啊,瞒我这么久。”

水明一听,以为我不乐意了,赶忙向我解释:“我们不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吗,以前你不在,我俩又不敢往信上写。现在你回来了,白桦又闯上这倒霉事儿……我也就是怕捅娄子,裴文哥你可千万别多想。”

我哈哈一笑:“得了吧你,跟我还哔哔啥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俩。确实这事儿谨慎点儿好,现在风头又紧。”

和水明这么扯了一阵儿,话题又转到了铁川身上。

铁川的娘是外乡人,一个人来到我们隔壁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四十好几,还怀着孩子。这种事儿在哪儿都是见不得光的。许多同村人都说他没爹,其实是‘小鬼子’,反正尽以欺负他为乐。后来铁川十三岁的时候,他娘患疾死了,他成天不吃不喝坐在村口,也没谁愿意去管他。

碰巧有一天白桦从省城回来的路上瞧见了,问清楚来龙去脉后就把他带到了我们村儿,还和他一块儿住。我和水明听说后也常来找他玩儿。

铁川虽然从小就是大高个,但他属于不太爱说话的那种人,十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算是被我们村里比他还小的小孩儿给嘲笑了,他也不还嘴。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就冲上去胖揍了那几个小屁孩儿一顿,剩铁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完事儿我还特臭屁地说了一句:

 “道歉,给铁川。”

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的在夕阳下说着这句话的我一定倍儿帅。

后来我们四个人常聚在一起玩,这样亲如兄弟的快乐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和铁川十五岁的那一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连我这样瘦胳膊瘦腿儿的都敢冲上去打架的缘故,总之铁川的拳头打那以后就硬了起来,遇事也是典型的动手不动口。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大块头,一旦认真打起架来,村里还真没什么人能干得过他。

有一回他把一个来向他挑刺儿的胖子给打掉了两颗牙,原以为这也没多个大事儿,却没想到那胖子家非赖着铁川要钱,还一张口就是几大千。

铁川平时借宿在白桦家里,吃喝都靠白桦省城的父母寄给白桦的那点儿钱,即便他偶尔会帮村里的各家各户干些又脏又累、没人爱干的力气活挣点小钱,也都拿给了白桦。更何况这几大千的数目,即便是我和白桦把父母给的钱都掏出来也还是垫不上,水明就更不用提了。

正当我们几个急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却发生了更闹心的事儿。

——铁川不见了。

我们去山上、去田里、去所有铁川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了整整一天一宿也没找到,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才听到有人说在河边发现了铁川的衣裳。村里的人都说,铁川肯定是因为怕还不上钱才跑去跳河的。

就因为这样,胖子家里没再提钱的事儿,我们村里从此也没了铁川这号人物。我们三个人哭着为铁川立了个衣冠冢,难过了好一阵子。

都说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当我还没从失去铁川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时,家中又遭到了巨大的变故,我的双亲相继去世了。同年,白桦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了村子。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白天的时候我就窝在家里,也不出门,平时就靠水明给我送的那点儿饭菜才不至于饿死。偶尔我还会收到白桦的来信,看着信上那些鼓励我振作起来的话,我常感动的掉泪。

可以说,我的生活是在铁川“死”后就发生了巨变。这么多年以来,我都还时常梦见自己在夕阳下为铁川揍人。铁川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我和水明一会儿谈谈铁川,一会儿谈谈白桦,不一会儿就到了收工的时间。不出我所料,回去后我又挨了李癞头一顿毒打。

晚上睡觉之前,水明帮我揉着背,突然问了一句:“裴文哥,你说白桦和铁川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答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可是一闭上眼,脑子里却全是铁川消失的那个夜晚,我们疯狂地奔跑在山路上,大声呼喊着铁川名字的样子。

 

(下)

第二天出工,我和水明悄悄找了个与铁川同组的人打探了一下情况。

听他说,铁川被李癞头狠整了一顿,连出工都不行了,自个儿在房间里躺着呢。

我这一听揪心得不行,想着说什么也得去看看他。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不了就是加几天刑呗。于是我把壶里还带着沙土的自来水喝了个精光,给自己壮着胆子就偷溜出了工地。

结果没等我刚走两步,就被眼尖的水明给逮了个正着。

“干坏事儿也不带着我,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吧。”

“行,我就是去拉屎也得带着你这个小兔崽子啊,要走就赶紧的!”

眼瞅四下无人,我拽着水明就往“反改造”那边儿跑。

“裴文哥,你说水明他要是真有什么事儿的话,那我……”

“别瞎整这些虚的,进去不就全知道了吗。”

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我心里也砰砰直打鼓,只是在水明面前,我这个当哥的怎么也不能先撂担子不是。

好不容易来到屋前,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急忙忙地推开门,踮着脚尖儿就从虚掩的门缝里钻了进去,水明也铁青着脸紧跟在我身后。

我俩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间关着门的房间,提心吊胆地往里一瞅,铁川还真就在里边儿躺着。

“铁川、铁川你怎么样了?”

我急忙去扶正努力从从床上坐起来的铁川,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里生疼生疼的。

好生生的一个汉子,被打得个鼻青脸肿不成人样,这李癞头手也贼狠了点儿。

“没事儿,就是些皮外伤。”

铁川嘴角肿了老高,想笑也笑不出来,就只能干巴巴地把我和水明瞅着。

“铁川哥,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些年你到底都上哪儿去了?当初可没把我们几个给急死……”

水明瘪了瘪嘴,眼泪儿在眼眶里可劲儿打转。

铁川叹了口气:“我去了很多地方,替人做做事……”

他说了这些就没再提了,但我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那你怎么进来的,咋还被划为反改造了呢?”

铁川低声说:“遇到些变故,背了黑锅。”

“黑锅?那你不成替罪羊了吗。”

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而铁川的接下来的话更是直接把我摔进了冰窟窿。

他垂下眼帘缓缓道:“他们说我杀了人。”

“杀人?杀人的罪你也敢背啊!”水明的泪珠啪嚓一下掉了下来。

“我……我不要紧。”

听他这么说我差点没气晕过去。

“命都不要紧那还还有啥是要紧的?咱们才刚见着面,怎么就不要紧了!”

铁川轻轻用手摘掉了我耳朵后面别的黄草根儿。

“能见到你们就好。”

好个屁!活着才叫好呢!我在心里嚎啕着。

“先不说我,你们快去看看白桦哥。他在斜对面那屋里……”

水明惦记白桦惦记得要命,不等铁川把话说完,抹了泪花儿就立马窜出去了。

这小子,还真别说,是个情种。

我搀扶着铁川和他一起走到白桦屋里,眼前的景象差点没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墙上、地上……一屋子的血迹,四处都散发着阵阵恶臭,水明抱着躺在床上的白桦,哭得直抽抽。

“我来的那天看到他被一群人围殴,连气儿都要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拽着铁川的胳膊,也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谁依靠着谁。

“白桦啊白桦,”水明咽着泪喊着他的名字,“你就听我一回成不成?咱们四个一起逃吧……就别等上诉了。”

白桦半睁着两只通红的眼睛,慢慢扭过头看着我说:“裴文,铁川的事我知道了。你们要是想走,就走饲料场那边的小门,猪圈子下边儿有个暗道……”

水明一把捂住白桦的嘴:“不成,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要清白,你要傲骨,行啊,我陪你!记得那天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孟水明是你白家的人了!跟你这把硬骨头拜把子,咱不后悔!”

不知怎地,在看到水明抱着白桦痛哭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能够理解了。白桦就是白桦,不仅是那个有理想有骨气的白桦,还是那个体贴兄弟的白桦、深爱水明的白桦。

为了铁川,我愿意走。

但是为了水明,他选择了留。

再过不了多久,水明就可以刑满释放。就算我们逃狱失败、就算铁川会死白桦会死,至少水明不会有事儿,而我……也早已经为自己作好了选择。

没事儿,这样挺好,咱哥几个总不能真的全部亡命天涯不是?

 “铁川,你想好了吗?”我牵起他的手,就像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白桦第一次把铁川和手和我们仨的叠在了一起。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好兄弟。”

那时的白桦意气风发、水明还是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儿,还有铁川,我又黏人又闷的小跟班,如今又重新站回了我的身旁。

如果说生活从来没有一成不变,那么至少把这几个人留下吧。

留他们永远在我的山头歌唱,唱我们最初学会的那支歌。

※※※※※※HE在这里※※※※※※

(续)

“袁艾文你给我站住,把饭吃完了才准去玩!”

我端着饭碗站在院门口累得气喘吁吁,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水明看好戏的这一天。

“裴文哥,这煮夫可不好当吧?瞅瞅你,大学都读哪儿去了,跟个乡村泼妇似的。”

我使劲白了他一眼:“孟老板不是也跟着白校长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得就有多少内涵。”

如今水明接管了自家的饭店,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打扮也越来越有格调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朴素的白衬衫,心想赶明儿给孩子买衣服的时候我也得去置办一身行头。

“真没想到,你还挺乐在其中的。”

“羡慕啊,羡慕你也去领养一个呗,反正白校长喜欢孩子。都这么多年了,你们真以为能瞒得过人白老太爷啊,人家早等着你们坦白之后抱孙子喽。”

水明知道我故意呛他,哼哼着往嘴里刨了两口饭,识趣地不接话了。

七年前,我和铁川从暗道逃走后就在山西躲了一阵子,直到收到水明的来信,说白桦的上诉终于成功了,我们的心才终于踏实了下来。

在白桦父亲的帮助下,我们前前后后又折腾了好几回,最终赢回了铁川的无罪宣判。

唯一可惜的是白桦的一条腿自此落下了残疾,一到阴雨天就全靠水明陪伴在他身旁。我看见过许多次他们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每一次都能把我这大男人都给看到害臊。

“干爹干爹,白干爹怎么没来呀?”

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的混小子一屁股坐在水明腿上,龇着两对小虎牙跟他干爹撒起娇来。

“白干爹跟你爹出去花天酒地,不要你们娘俩了。”

“花天酒地是什么意思?”

“孟水明!”我操起锅盖作势要往他脑袋顶上砸去,“你看我今天怎么跟白桦告你的状!”

话没说完,铁川和白桦就已经抱着几大捧花前脚后脚地走进了院子。

 “水明这回又干了什么好事儿,把我们的大作家给气成这样啊?”

“爹,白干爹!这些花好漂亮呀!”

艾文从他爹手中接过花,高高兴兴地蹦回了里屋。

“小文,生日快乐。”我接过铁川递来的蛋糕,听着水明意义不明的“啧啧”声,不禁露出了特别真诚的笑容。

“今天晚上的蛋糕可没有孟老板那份儿哦。”

 没办法,谁叫你瞧见了我的幸福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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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自:溫水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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