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 258436936

三尺

邵陵笔冢:

写在前面:

本文创作灵感来自于知乎:哪些事情让你一瞬间对中国教育很失望-阅世书生的回答

侵删。


三尺

从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我回到了初中母校,当一名语文老师。来学校报道的那天,我特意去了初三的教师办公室。老孔果然还在这里,坐在数学科组不起眼的角落。他老了些,胖了些,眼镜的度数看起来更深了。

我走到他的办公桌旁,向他问好,办公桌上堆了三沓试卷,一排教辅书籍靠着隔板摆着。他从那些试卷中抬起头来,面带疑惑地看着我。他向我回话,语气很客气,试探地问我是哪个学生的家长。

我有些哭笑不得,问他,孔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他的脸上显出些微的尴尬神色,沉吟了半晌后,讪笑着挠了挠头。不太记得了。

我报了名字,他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站起身来,用力地握了我的手。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旁边的同事向他的方向看过来,他朝他们嘿嘿地笑了笑。我以前的学生,回来看我来了。他炫耀一般地跟他们说。罢了又转头朝向我,他生得矮,看我要抬着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伙儿,大变样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办公室的气氛稍稍地活络起来,大家都转过头看着老孔。孔老师,好福气啊,学生专程回来看你了。有同事打趣道。老孔一脸得意,那是,我的学生们都是好孩子。

我有些臊,对老孔说,其实也不能算专程来看老师您,以后我就要在这里工作了,咱们要当同事了。

老孔的脸上浮现起惊奇的神色。你当老师了。

我点点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教哪科。他问我。语文。我答。

他似是有些了然地扬了扬头。嗯,是,你当时语文就好。他摩挲着下巴。他的双下巴比以前更明显了,还残留着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

我提议去校园里走走,他欣然应允。于是在他的带领下,时隔近十年,我重新逛起了已经变样了不少的母校。正是下午放学的时间,校园的每条道路上都看得见步履匆匆的学生,向饭堂、宿舍、图书馆、篮球场等各个不同方向走去。时不时有学生向老孔问好,有些还向我投来好奇的一瞥。他们的脸庞稚气未脱,像极了当年的我们。老孔笑着点头回礼。

我们自然聊起了当年的事。嗨,想当初我当你们班主任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刚刚毕业。他看着天,叹了一口气。正是傍晚时分,天空中布满了通红的火烧云,太阳变成一个赤色的圆轮,一寸一寸地在西边沉下去。

我吃了一惊。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他扭头看着我,面色难得地有种可以成为凝重的色彩。

老师不好当,你明白吧。他问我。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

 

我读的这所中学,是在市里都极有名气的一所民办初中,而我读的又是年级里只有两个的所谓“重点班”。这两个重点班是学校手心里的宝,各种各样明里暗里的偏袒,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初三的时候,一份合约摆在了我们面前,只要承诺毕业后留在本校的高中部就读,就可以免中考直升。本校的高中部同样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名校,我们几乎所有人都签了。于是,其他人炼狱般的初三,成了毫无课业压力的我们最清闲的一年。因为没什么可以教的,连哲学课都开始上起来了。

这一年我过得很自在。我不是那种死读书的“学霸”——很高兴我不是,这一年里我有了很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班里,学霸遍地都是,说句实话,我并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隔壁平行班的那些人要比他们有意思的多,甚至可以说,要“有活气”得多。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长大后略微有些明白。那时我还有着少年的心气,身边却早已横流着市侩的气息。我所不喜欢的,是那些同学们身上总闻得到的,与他们的年龄似乎极不相符的功利主义,须知所谓的“少年”,大抵是与钱理群教授口中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合不来拍的。

就是在这一年,老孔成为了我们的班主任。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刚从大学毕业,不过,看得出来他很年轻。他是个小个子,微胖,脸长得有些喜相,却出人意料地写得一手极遒劲的好字。来到班上的第一天,他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姓名,孔先令三个大字,一笔一划都宛如刀锋。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却先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姓孔,教数学的,以后大家叫我老孔就行了。

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人叫他老孔。面对面时,大家都礼貌地喊孔老师,背地里则一般直呼孔先令,这是我们对大多数老师的态度。老孔这个叫法有些太过亲昵了,这是习惯了“尊师”的我们一时半会儿难以习惯的。不过,他确实是很想和我们做朋友,这个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

要和学生成为朋友,大抵年轻的老师都会有这种念头,老孔也不例外。他跟班上的男生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在女生们面前也是一副可靠大哥的派头。相比起死板苛刻的老家伙,这样的人当然还是比较受欢迎的。没过多长时间,他确实跟班上的同学打成了一片。

他懂得很多,而且很愿意和我们交流,这在老师中首先就是个很难得的品质。相比起数学,他对文史哲方面的东西似乎更加了解,就我的私心而言,能头头是道地谈卢梭或者梭罗,比会解奥数题要有魅力得多。

之前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选择教数学,他抓了抓头皮,有些懊丧地说,当时我在大学读的其实是中文系,结果来到学校,说语文老师满了,甚至文科都没有空位了,问我能不能教数学,我脑袋一热说能,然后就到了这儿。大家哄堂大笑,他也跟着我们笑。

在那之后有一次月考,他在花了十五分钟讲完重点班的我们几乎无可挑剔的卷子,又花了五分钟百无聊赖之后,大手一挥,让我们拿出语文卷子,接着真的头头是道地给我们讲完了。这件事情在当时的年级里很是被津津乐道了一段时间,也算是证明了他所言非虚。

在充分了解老孔之前,我本以为我会很难和这个老师处好关系,没别的原因,我的数学很烂。在这个偏理科的重点班里,“数学烂”是会被归为边缘人物的,更何况老孔还是数学老师。直到有一次我在老孔的课上看书——反正不用中考了,数学课当然要拿来看课外书——被他抓了个正着。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把书拎起来,挑了挑他的粗眉毛。我感觉大难临头,这书估计要保不住。

万万没想到,他把书拿上讲台,然后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了半节课的尼采。

他不但没有没收我的书,还大赞我品味上佳。把书还给我时他说,以后我们没事可以聊聊,我也可喜欢尼采。但你藏课外书的水平还要加强。

老孔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几乎可以说是我整个学生生涯里最喜欢的老师,博学多闻这个加分项且先撇开不谈,在他身上我能感受得到,他对我是尊重的。

是的,不是喜爱,也不是器重,而是一种平起平坐的尊重。后来我真的时不时去找他聊哲学,当我切实地感受到这尊重之后,我意识到,他所说的要和我们做朋友,并非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真的把十四五岁的我们当做可以信任、交心的友人来看待。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几乎是震撼的,他与我所见过的所有的老师,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严厉的还是和善的,都不一样。

因此,我头一次产生了真的可以和老师做朋友的念头。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我曾经看网上有人说,不用费尽心思去讨好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够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一直觉得,老孔为了“讨好”我们,也算是费尽心思,但是,依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他。

那还是老孔刚来的时候,初三在开学有一场家长会,在家长给教学提出意见的环节——其实这个环节一般就是走个过场,以往并不会有哪个家长站起来出这个风头——周登科的妈妈站了起来,当众质疑了老孔的能力。周登科以前是数学课代表,是班上数学成绩最拔尖的那一撮人之一。老孔来了之后,将课代表换成了一个数学比较弱的学生,这个安排的用意很好理解,当时周登科也没有说什么。

周妈妈是一个看上去就极为精明强干的女人,听说实际年龄其实并不算大,然而看着颇老。我当时就坐在他们母子的旁边,她站起来说话时我能瞧见唾沫星子从她嘴巴里飞出来。

我想请问孔老师一个问题,您执教多长时间了,有五年吗。她问

并没有这么久,在教师行业我算是个新人。老孔看起来还算镇定。

那么,孔老师可是年轻有为啊,刚刚入职,就分配到咱们这一届的重点班来当班主任,还是教最重要的数学课,任重道远,我觉得大家应该给孔老师一点掌声。周妈妈说。一屋子的家长和同学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带着些犹豫响了起来。我母亲坐在我旁边,也跟着随便地拍了两下手。这人真怪。她悄悄在我耳边说。

你说我们老师吗。我问她。

不是,我说你这个同学的妈妈。她皱着眉头,看向老孔的方向。老孔看上去像是还在状况外,这让我都不由得有点为他感到着急。

我自诩直觉敏锐,听得出周妈妈这句话是夹枪带棒的。什么年轻有为,任重道远,字字都是嘲讽。不知怎的,尽管站在讲台上的不是我,我依然感到一种让人浑身不适的尴尬。

但是,孔老师这么年轻,恐怕在教学经验方面有所欠缺吧。初三这一年可是至关重要的,是不是让经验更加丰富的老师来带更合适呢。我觉得在座的各位家长想必也有这种顾虑吧。果然,她话锋转了。

教室里开始有些私语,不少家长开始和他们的孩子窃窃私语起来。这个时候是没有人会站起来响应周妈妈的话的,但她的发言无疑戳中了在场不少家长心里的疑虑。

我担忧地看向讲台上的老孔,却意外地发现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那一丝慌乱。他的双手撑在讲台上,握紧了拳头。

登科妈妈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相比起我的同事们,我确实显得太过年轻了。他抬起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那张微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这笑容很有亲和力,却又带着某种坚韧,在我毕业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老孔,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笑容。

年轻的老师,也许欠缺一些教学经验,有的却是对这三尺讲台的敬畏与赤诚。他将手放在胸口,直视着台下咄咄逼人的周妈妈。

我既然站在了这里,就一定会做一个好老师,带好这个班,时间会给我们所有人答案。

周妈妈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不知道老孔刚刚那些话有什么问题,她却像是被戳中了痛脚。她深呼吸了一口,才露出一个干笑。

教育可不是只靠一颗赤诚之心就行的,孔老师,我们就拭目以待了。说完这句话,她竟直接拎起包,转身走了。

周登科追了出去,教室里的气氛无比微妙。那场家长会最终是怎么结束的我记不得了,然而老孔的话确实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后来我才知道,在刚刚开学的时候,周登科的妈妈就授意他给新班主任送了礼,据说是某个奢侈品店的代金卡,价值不菲。动机很好理解,无非是希望老师能对自己的儿子多加关照。老师收礼的事情我见得太多,小学时的班主任逢年过节甚至会想方设法的暗示同学们给他送礼,家长们大多都很懂事地巧立了各种名目塞了东西,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被老师穿小鞋。我妈一次也没送过,因此我在小学穿了全班人的小鞋,我对教师这个职业丧失信心也是在那个时候。

然而老孔又让我把这信心重新捡了回来,他没有收。

两天之后,数学课代表就换了人,虽然我认为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周登科和他的母亲也许并不那么想。对小人来说,最难受的不是良性的谴责,而是他人的。老孔换课代表,在他们看来,似乎就是在谴责他们的小人行径并惩罚之,这是他们受不了的。老孔没吃这杯敬酒,周妈妈便在家长会给了他一杯罚酒,然而他还是没吃,那句“敬畏与赤诚”,在周妈妈听来似乎意有所指,这也不难解释她为何当场变了面色。

在这场家长会之后,周登科便不再掩饰他对老孔的轻蔑与厌恶了。

老孔来我们班之前,我们的原班主任和我小学时的那个混账老师一个路数,只不过看起来要更道貌岸然一些。他的厚此薄彼几乎到了让人牙酸的地步,尽管他满嘴都是一视同仁之类的话,但在我们听来与放屁无异。

那时的周登科便是老师面前的大红人之一,凭借老师明目张胆的护犊子,俨然成了班里一霸。曾经他唆使三四个学校里的不良少年揍了班上一个同学好几次,最后东窗事发时,不良少年们被记了大过,而他作为幕后主使,硬是被在年级里“德高望重”的班主任用面子保了下来。

那个同学不但没有讨回公道,反倒在此事之后频频遭到老师的冷眼,他的成绩和周登科是不能比的,在这个老师眼里,两人谁轻谁重根本无需多考虑。当个学期他就转学了,班里的人唏嘘不已,背地里都说周登科是老师的走狗。周登科装作听不见,依然日复一日作威作福。

作为班主任,老孔是个公正民主的人,按理说,所有人都应该喜欢公正民主的班主任,其实不然,有人高兴就会有人不高兴,会不高兴的,就是曾经从不公正中得利的人。

周登科的靠山倒了,新的这一座他死活靠不上去。靠不上去他就要对这山吐口水,要把这山挖走。

周登科的朋友和他基本上是一丘之貉,他与班上的前语文科代表走得尤为近。说到这个,那时的语文课代表其实是我。在收书事件当天,老孔就去找了语文老师,保荐我当了新的语文课代表。

前语文课代叫程瑜,然而并没有西施的好容貌,她和周登科某种意义上算是同病相怜,但她对自己失去这个位置更加耿耿于怀。其实课代表就是个收作业的苦差,也许她是把这当成自己语文成绩全班最好的证明了,就好像不当课代表,就失去了某种殊荣一般。

两个人,偶尔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多是班里曾经最炙手可热的学霸们,时常聚在一起说老孔的风凉话。人这种生物,很多时候是缺乏主见,人云亦云的,挑头的周登科和程瑜在骂老孔,自己不跟着骂两句,有被排挤孤立之虞。久而久之,老孔在这群人嘴里便真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蠢材。他们很怀念之前那个能让他们狐假虎威的班主任,尊敬地口称王老师,虽然在之前他们背地里也是叫他全名的。曾经有一次在这群人正吐槽吐得开心的时候,老孔刚好从门外走了进来,所有人,包括周登科,都有些尴尬,但老孔却好像没听见,面色如常地上了课。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忍让似乎给他们留下了“这是个好欺负的软脚虾”的印象,从此更加肆无忌惮地辱没他了。

老孔作为一个数学老师,数学却不能算是他的强项,这是最让这群人诟病的。某天下课后,周登科拿了一道题上去“请教”老孔,我看见他的朋友们在下面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妙。

这道题是一道高中的奥数题,老孔的数学水平,当个初中数学老师能做到无功无过,高中奥数对他来说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果然,他的脸色不太好,咬着下唇盯着那道题,盯了将近两分钟后,吁了一口气,将本子递回给周登科。抱歉,我不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太坦荡了,这可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想看的是老孔下不来台的模样,苦思冥想毫无头绪,却又碍于面子嘴硬,那副样子才有娱乐效果。在她们——其实也包括我——的刻板印象里,老师是绝不能在学生面前承认自己也会犯错的,我们曾经见过的老师几乎都是这样的以全知全能自居,此前还有老师在讲卷子时花了半个小时强行解释了一个答案最后被告知是标准答案印错了,从此在全年级沦为笑柄,他们想看的是老孔出这种糗。然而,老孔以吃饭喝水般的平常姿态将那个本子递还给周登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不会。

这下反而是周登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茬儿了。他说,你是数学老师诶。

老师也不是什么都会的。老孔平静地回答。

什么嘛,这道题又不难。周登科吞了一口口水,露出一个有点挑衅的笑容。之前我问隔壁班赵老师的时候,他才花了三十秒就解出来了。

哦?所以这道题你其实是会的吗。老孔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周登科自知失语,他一梗脖子,说,我本来会,又忘了。我觉得老师你肯定会的。

老孔无奈地摇了摇头,周登科便像是得胜回朝一般走回座位了,不管怎么说,他刁难老孔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看着老孔走出教室,这群人爆发出大笑声。

我早就说了,孔先令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什么都不懂。周登科得意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拍。程瑜也在旁边就是就是地附和。她的声音很难听,笑起来尤为让人反感。

我的座位就在周登科后头,实在是听得心头无名火腾腾地烧。便开腔道,行了你们,老孔懂的东西多着呢。会做个小破数学题,看把你们能耐的。

周登科和程瑜都扭过头来看我,面带惊异,大约是没想到有人会给老孔帮腔。确实,班上喜欢老孔这个班主任的人有的是,但是没人想和周登科的小集团正面冲突,即使老孔的民主光辉已经普照班集体,来自这群学痞的阴影依然在存留在记忆中。

我不同,从小到大我不受欢迎惯了,对于我讨厌的人,我从来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我。

周登科瞪着他那青蛙一样的鼓泡眼。你刚刚说啥?

我淡淡地抛下一句,白痴。然后起身上厕所去了。走到班门口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身后有拍桌子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便被这群人孤立了。不过我乐得清闲,我的朋友不多,但都可称肝胆相照,至于这些本来就懒得搭理的人,不来烦我更好。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生怕周登科会故技重施,再叫来一帮人把我揍上一顿,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像当年那样有靠山了,自然不会把自己往刀口上送。说到底,他还是个很聪明的人。

大祸终是没有临我的头,它降到了老孔的头上。

一个周末,我和母亲分别躺在沙发的两头玩手机。她突然说,你们那个孔老师,最近怎么了?

我警觉地抬起头,怎么了?

她示意我过去看,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微信群的界面,是我们班的家长群。

这个是那个周登科的妈妈,这个是程瑜的爸爸,这个是……

母亲一个一个地指点着屏幕上的那些头像,我和她平时的关系处得很好,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都会同她讲,因此她也知道我最恶心的那几个人的名字。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她从来不拿这几个人的成绩比我好来说事,毕竟这是许多家长的通病。

周登科的妈妈在慷慨激昂地发言,尽管屏幕上显示的只是一个一个字符,我脑海里却不自主地浮现出她那喷着唾沫星子的模样。

这是赤裸裸的欺骗,说是让孩子们留校直升,却让这么个毛头小子来带他们,我们的孩子那么优秀,这不是要毁了他们的前程吗。没有经验的老师,怎么能带得好初三,不能让学校拿大家伙儿的孩子做小白鼠,我们得联合起来,让这老师滚蛋。

母亲把屏幕往上滑,我看见他们已经罗织了不少罪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作为一个数学老师,居然不会做奥数题。

他们打算搞个串联,所有家长联名向校长上书,把你们班主任换掉,我也收到信息了。母亲对我说。

你会跟着他们搞这个吗?我问她。

你觉得呢?母亲把手机屏幕锁了,问我。

我觉得不会。我说。

那就是了,你觉得好的老师,我就觉得好。她笑着又把手机打开,切到了斗地主。

这么一来就心照不宣了,我再一次感到欣慰,我的母亲并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就像我一个人无法撼动周登科他们对老孔根深蒂固的偏见,这群家长们撞向老孔的愤怒的战车也不会因为少了我妈推一把的力气就停下它疯转的车轮。周日回到学校,班里的气氛无比诡异,踏进教室看见周登科那张洋洋得意嘴脸的一刻,没来由的我就感觉大势已去。

上课了,三个人走进了教室。走在最前头的是老孔,身后跟着的是校长和教导主任。老孔走上讲台,深呼吸了一下,开口说道,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班主任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

所有人都沉默着。这些人中大约有一多半知道发生了什么,至于有多少人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了这场胁迫中,我不清楚。

他当时说的话不少,我大都不记得了,就记得他说很喜欢我们,永远不会忘了我们,不会忘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当班主任的经历。他讲得很动情,班里有不少不明就里的同学,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悲伤。这样的一个好老师,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要离开我们了?大家想不明白。

老师,你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突然,一个女生很大声地打断了老孔的话,她这样问,声音里有哭腔。

因为,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埋下头,又抬起头,我看见他的嘴巴紧紧地抿着,鼻孔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大张。我看见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说不下去了,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儿,在四十多个初中生面前,不争气地落了眼泪。我看得出他用尽了力气强忍,他没有忍住。

他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实习老师,学校安排他来他便要来,安排他走他便要走。我佩服周登科母亲等人的手腕,尽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运作的。周五组织的弹劾,周日便已经万事皆休,雷厉风行得令人咋舌。可怜的老孔,也许他甚至没有得到一个为自己申辩的机会,没有机会告诉所有人,他是一个多么棒的老师。

对不起。他飞快地说了一句,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向我们鞠了一个近九十度的大躬,然后他走出了教室,头也不回。他没有关门,冷风呼呼地从门外灌进来,冬天已经到了,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听见了前桌传来了笑声,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刺耳的笑声。周登科和程瑜等不及要庆祝他们的伟大胜利了。他们伸出手在空中击掌,笑得是那样的放肆、张狂、小人得志。他们成功了,干净利落地拔除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新的老师将要接手这个班,这帮天之骄子又可以重新走上阶级链的顶端了。即使这个老师又不合他们心意,那又如何?大不了再赶走他,这次的成功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在这个学校,在这个世界,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主导者。

大部分的同学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两个疯子一般的人,他们的冷漠、自私、无情无义,震惊了所有的人。他们笑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笑声有些孤独,面带尴尬地看向四周。

哈哈哈,我操,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啊。周登科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依然挂在脸上。

我默默地站起来,平静地看着他。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说,然后走出了教室。

门外冷极了,我几乎要缩成一团,看看走廊,空无一人,老孔已经不知道走到哪个方向去了。

那一天,我对这个人间的寒冷第一次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

后来我得知我被他们背地里称为老孔的走狗,被人叫了那么久走狗的周登科终于有机会叫别人了,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再没有和这两个人说过一句话。

高中我们都留在了本校高中部,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我在高中部进了普通班,他和程瑜依然是重点班。当我和那些曾经颇为向往的普通班学生待在一起时,我意识到这些人并没有更好,他们依然功利主义,依然有着看不见的阶级,冷漠无情的人终究是冷漠无情,甚至因为这群人相互之间的差距更大——重点班的人毕竟都有两把刷子,平行班人的成绩会更加参差不齐——而生出更多叫我反胃的是非。最终我痛苦地意识到了,在这个一切为应试服务的教育体制之内匍匐挣扎着的我们,重点班也好平行班也罢,没有哪儿是世外桃源。

我偶尔还能再校园里看见老孔,他去带了新一届的初一,听说学校依然让他当班主任,也许这次他可以证明自己了。但是我从他的脸上看见日复一日的灰败,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浑身都充满希望的光辉的青年,我终究不知道在那一个夜晚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每次我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孔老师好,他往往看着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再没有去找他谈过哲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看了三遍,心里的野火日渐燎原。

高考过后,周登科去了清华,程瑜去了复旦,他们在班级QQ群上炫耀自己的成绩,虚伪地接受大家虚伪地祝福。我看着他们,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幕,不由得咬紧了牙。

一国的教育所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才”,居然是你们这样的败类。

我咬着牙在键盘上敲了这行字,想了想,点了匿名;又想了想,删掉了打好的这句话,将聊天窗口关闭了。

这句话打出去,仿佛就告诉所有人,我是一个只会在别人成功时犯酸的懦夫。

是的,我是一个懦夫,我没能改变任何事情,我只是在怨天尤人,对上帝抱怨他是如何不公,如何将一个伟大的人格踩进泥尘里,又让阴沟里扭曲的蛆虫飞上天去,成凤成龙。

那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心中翻滚着熊熊的火。天色破晓之前,我起身,在日记本上奋笔写下了我今生的箴言。

上帝已死,我要站上这三尺讲台,亲手改变这娘操的制度。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又站在了那间教室的门口。

老孔看着门上挂着的铭牌,初三(1)班四个字已有一些褪色。门紧闭着,灯是熄的。离晚自习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学生陆陆续续地来了。教室还是那个教室,人已经不是那些人,我和老孔默默地站着,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登科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老孔突然问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说了谎,其实我知道,周登科去了美国,现在在华尔街日进斗金,程瑜好像是干起了什么什么顾问,总之收入不菲。他们混得很好,世界总是眷顾聪明人的,我一早就说过,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

而我,无论出于什么心态,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老孔知道,当年给他的教师生涯留下永久耻辱的人,如今飞黄腾达,过得远比他滋润得多。

老孔没在追问了,他依然入神地看着那铭牌,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教室门,这扇门他不会再打开了。

年轻真好。他说。我转头看他,他确实是老了,确实是发福了,甚至我怀疑他的那一手字都已经不再有当年的锐气了。我发现,再一次地,他在这一扇门前悄悄红了眼眶。

然而这一次,他忍住了。

年轻人,任重而道远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点点头。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他说。

当你远远地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我毫不迟疑地接上了下句。这是尼采的话。

他会心地笑起来,和我握手,这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的手,但我知道,它皮肤下纵横交错的那些血管里,也曾流淌过滚烫的血。


 
评论
热度(79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PETOC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