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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

邵陵笔冢:

喜欢写点东西的人,绕不过是要给笔下的人物们起名字的,久而久之,便会有种奇怪的职业病,明里暗里总喜欢对身边人的名字做一番品头评足。在我至今所见识过的若干名字中,吴畏的名字,在我所最欣赏的那一批里可以稳稳地排进前三。

“畏”,就是害怕,绝不算什么好字眼。然而,搭上这个“吴”姓,立即就成了神来之笔。吴畏,无畏,大气得简直没了边儿。

我和吴畏有缘,在幼儿园时代就已经认识他了。那时候的小孩子不会有太多见识,加之是独生子女,父母大都溺爱,往往不厌其烦地渲染世界的诸多危险,久而久之便感到自己身边全是洪水猛兽。这个时候,同龄人里有敢越雷池一步的,你不服都不行。

吴畏扮演的就是这么个角色,因为他胆子够大。爬树,翻窗,跳高台,每每一马当先,看得一众小伙伴钦服不已。有胆大的,也跟着他爬,运气差的往往摔一大跤,哭得昏天黑地地回家,胆小些的看到这场景,更加不敢。每到这时,吴畏便露出惋惜又迷惑的表情。我想他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爬一点事儿没有,出事总在别人上来试的时候。因为这家伙的运气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很好,从来没见他爬树摔过。

日子久了,父母们总不大愿意我们和吴畏玩儿。不过我们还是愿意跟在他屁股后头,那段时间他很是过了当孩子王的瘾。

那时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没什么是这个头剃得一片光,长着一双三白眼的小子不敢干的。

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吃花生。

不敢吃花生的原因很简单,他对花生过敏。

吴畏之所以天不怕地不怕,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单亲老爹不怎么管他,远不像我们的家长那么啰里啰嗦。唯独“千万不能吃花生”这件事情,是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听说这过敏是家族遗传的原因,总之,吴畏从来没有吃过花生。我们有时和他吵嘴,若落于下风,只消一句“有本事你吃颗花生给我看看”,总能让吴畏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地走开。

这个众所周知的弱点一直保持到幼儿园毕业。那场毕业游园会是让我彻底记住吴畏其人的第一个理由。

一开始一切正常,一场欢乐的游戏过后,老师拿出了一大包糖果分发给大家。

坏就坏在,这恰恰是一包花生糖。

当发到吴畏的时候,老师明显地一愣:“哎呀,忘记咱们小吴畏不能吃花生了!抱歉抱歉,都是老师不对,下一包糖多给你一颗好不好?”

吴畏看起来倒也没怎么不开心,他嘴里还在嚼着上一轮发下来的牛肉干。他点了点头,老师便继续发糖去了。

然而这时,班上那几个平常就好事的家伙闲不住了。相互打个眼色,一个个慢悠悠地就晃到了吴畏的身边。

“吴畏,想不想吃糖呀,花生糖哦?”他们手里拿着老师刚刚发下来的糖晃来晃去,一脸得意。“对啊对啊,可好吃了。我这颗也给你吧,想不想尝尝?”“哎呀,你试一下嘛,你不是胆子很大的吗?”

他们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持续地挑战着吴畏的底线,大有“现在你不吃这颗糖日后就别想在大家面前抬头了”的意思。

吴畏沉默地坐着,嚼完了他嘴里的牛肉干。突然,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妈的,吃就吃!”

在那个大家都还不会讲脏话的年龄,吴畏这一句“他妈的”简直振聋发聩。然而在当时的场面下更令人震撼的,还是他居然真的一把夺过了面前那个家伙手中的花生糖,扔进了自己的嘴巴。

我们漂亮的女老师直接花容失色地尖叫起来,手里的糖噼里啪啦洒了一地。显然,在所有人之中,这个唯一的成年人是最清楚问题的严重性的。

吴畏头也不回,大手一挥,以含混不清而又着实沉着冷静的腔调说了一句:

“老师,快打120。”

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脸上俨然有慷慨赴死的悲壮神情。他真的把那颗花生糖整个吃了下去。

然后他劈手夺过第二颗,扯掉糖纸,刚刚凑到唇边,便掐着自己的喉咙,身子整个软倒在了地上。

救护车“呜哇呜哇”地过来,把年仅六岁的吴畏载上,又“呜哇呜哇”地开走了。我们所有人全都挤到幼儿园门口,看救护车闪着警灯绝尘而去,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种谜样的庄严肃穆。

除了老师,这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看着远去的救护车痛哭流涕,泪水如开闸泄洪,止也止不住。当时我们都觉得,这位老师实在是太好了。后来长大了之后,得知老师当天下午就丢了工作,隐约想到那泪水也许并非真是流给吴畏的,然而还是不由得为她感到十分惋惜。

吴畏的命算是保住了,在医院躺了五天。幼儿园和那三个挑唆吴畏吃花生的小孩的家长分担了医药费,几个小孩个个挨了自家爹妈一顿饱打。不过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此所有人都知道,吴畏真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怕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花生不怕,连死都不怕。

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从此没有了,别想再有什么东西能吓倒他了。

小学我们依然在同一个学校,六年基本上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吴畏的胆子依然大得惊人,依然继续着他已成为日常的各种以身犯险。

小学生就不如幼儿园时的鼻涕虫们那样好糊弄了,一身混不吝的大胆不再有那么好的震慑作用,吴畏的号召力不可避免地逐渐衰落。孩子王的身份持续了四五年,到了六年级,吴畏身边跟着的“小弟”已经屈指可数了。

不过,吴畏看起来倒是对种事情满不在乎。事实上,我有种他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在乎的感觉。那双年轻的三白眼总是上吊着,看向天的方向,真正的“目中无人”。走在路上,要是看见迎面过来一个拿俩鼻孔招呼你的小子,谁的拳头都得痒。事实上他倒也不是真就没礼貌,单纯只是因为容易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而已,外界的一切,对他好像都没什么影响。

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管吴畏叫“吴大胆儿”。跟他的名字一个意思,但是叫起来爽利一些。

到了初中,人开始成熟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相互较量的东西开始有点层次了,胆子大就不再是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优势了。于是吴畏开始变得平凡起来。

他的成绩不算差,常驻中流。高不成低不就,就意味着基本不会被人注意到。初中时他个子不高,相貌也平平,还长着一双有点吓人的三白眼,除了体育还不错,就没什么更值得一提的东西了。

然而我看他乐得做个“班级平凡的一份子”,事实上我注意到,一直以来他好像也就只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尤为感兴趣。如今他远没有当年做孩子王时那么高调,可能是因为现在他对高调这件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过,胆子大依然是他撕不掉的标签。其实初中他挺少展现自己有多不怕事儿了,没有什么机会是其一,主要还是因为他好像也懒得去寻找机会出这个风头。不过大家似乎还是能感受到他那股胆气,吴大胆儿这个绰号也一直在叫着。

高中,吴畏的性格特征越发明显,这段时间的他,看起来闲散得很。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并没有找到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我一直想,可能这个世界让他感觉挺无聊的,因为什么都不在意,所以看起来什么都不怕。

他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应付学业,依然把成绩保持在班级的中流;分出一小部分精力应付人际交往,依然把身边的朋友数量保持在三五个。而大部分的精力,他拿来看天。对着一片湛蓝的天空,无神地睁着他那双三白眼,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觉得这幅模样很有一份别样的气质。

对吴畏古井不波,基本算是一滩死水的高中生活来说,何安生就是一粒石子。不偏不倚投进湖心,搅乱一片波光,一圈一圈的涟漪泛开去,然后整个池子都活了过来。

何安生的角色设定是很令人嫉妒的那种,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苏”。相貌出挑,成绩拔尖,还是学生会长。为她心猿意马的男生数不胜数,然而无一例外落得折戟沉沙的结局。要说她有什么缺点,就是为人实在刻薄,被她拒绝的男生,往往连“你是一个好人”的施舍都求不到,多是被嘲弄打击一番,轻则不敢再造次,重则对人生产生怀疑。

这种性格为她树了不少的敌,年级里关于她的各式不清不楚的谣言流传得一直很凶,明枪暗箭不知道让她吃了多少。

到了后来,许是因为难以攻克的名声流传得太广,许是因为不敢领受她那刻薄的拒绝,许是因为害怕和她在一起扛不住风言风语赤舌烧城,何安生女神的追求者竟不知不觉绝迹了。然而,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脚下的污泥积得再厚,依然不影响她浑身散发着太阳般明亮乃至于刺眼的辉光。

后来想想,我认为这才是她和吴畏最大的共同点,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在他们看来压根没有正眼一瞧的价值。

然而,吴畏的处世态度是消极懒散得过且过,何安生就主动、正面、强势得多。很多次,我看见她从我们班外面经过,身形高挑,脊梁挺拔,走路带风,浑身都是那种让人不得不侧目的气场;而吴畏坐在他的座位上,抱着肩膀,翘着腿打盹,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眼皮也不带一抬,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吴畏的座位位于最靠近走廊的那一排,何安生从走廊上过去的那一刻,他们二人之间的物理距离不超过半米。然而在我看来,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世界。

这样的两个人会产生交集,是我所不曾想到的。

真心话大冒险,这样一个经久不衰的集体游戏,堪称剧情搅屎棍一般的存在,在吴畏的故事里同样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吴畏会在输掉游戏之后选择大冒险几乎是完全意料之内的事情,而为他安排的大冒险是“去向何安生表白”。

和吴畏这样的人玩真心话大冒险,着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你没有机会欣赏他在看到猎奇安排之后的震惊、无措、推诿、讨价还价、顾左右而言他,而这些其实才是这个游戏中最有意思的一环。而吴畏往往只是眉毛一挑,然后就直接去执行了,执行得干脆利落,到位得让人感到无趣。

这一次也不例外。朋友们处心积虑地想让吴畏出出洋相,然而又失败了。吴畏又是眉毛一挑,起身就去了走廊。

然后果然截住了何安生。吴畏向她一鞠躬,张口就是:“何安生你好,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偷偷躲在一旁窥视的我们,对何安生的反应都十分期待。期待她投去一个看怪物的眼神,然后用标枪一般的话语狠狠嘲弄吴畏一番。

然而并没有,何安生把吴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你是吴畏对吧。”

这回轮到吴畏有些惊讶,他点头称是。

“我以前和你读同一个幼儿园,知道你吃花生的那件事情。他们叫你吴大胆儿,是不是?”

吴畏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其实能看到吴畏尴尬这么一下,已经是很不虚此行了,但谈话没有结束,谁也不舍得挪开步子。

“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吧?”何安生抱起了肩膀,嘴角勾起了一丝嘲弄的笑意。啊!这正是我们等待的东西!

吴畏丝毫不以为忤,“是啊,没办法。”他大方地承认了,这让我们有些失望。

“看得出来,真要是来表白的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何安生摊了摊手。

吴畏挠了挠头:“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何安生并不搭理他这句话。“听说你胆子很大啊?”她问道。

吴畏不回答她,不置可否地歪了一下脖子。

“不错,我喜欢勇敢的人。”她满意地点点头。

围观群众们都炸裂了:这个走向未免有点奇怪吧!这句话是怎么个意思?

吴畏看起来也明显愣了一下。而接下来,何安生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还算不上勇敢啊,也就是胆子大而已。”

然后,她绕开愣住的吴畏,大步流星地走了。步伐依然像风。

眼见着她走远,在一旁观望多时的我们立即围住了吴畏。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何安生那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到底是抛出了一根橄榄枝,还是又一种花式拒绝。关键在于,连吴畏这种人都算不上勇敢的话,我是真不知道还有谁能配得上这个词了。

大家讨论了半天,却发现话题漩涡中心的吴畏一直沉默不语。于是有人拿胳膊肘捅他一下:“吴大胆儿,怎么看啊?”

吴畏把头抬起来,我惊愕地注意到,那双三白眼里竟出现了久违的神采。

“决定了,我要追她。”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噎住了。“我操,你开玩笑的吧。何安生啊那是。”

“怕啥?”他将右拳重重地击在左手掌心,发出“啪”一声脆响,“就没有我怕的东西。”

说完,他笑了起来。时至今日我依然很难描述那笑的感觉,无法将某种确切的情感代入其中。

它眼中的光芒,像是穴居人第一次用两块石头擦出的火花,像是剑一样的雷电劈中荒原上的树木,像是刹那间穿越天际的流星。

于是接下来大家开始密切地关注吴畏的动向,然而并没有过多久,大家就失望了。在所有人面前夸下海口的吴畏,似乎完全没有要去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意思。我们都认为,他接下来会重新找回很久以前那种好出风头的个性,想尽一切办法展现自己那非凡的胆量。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依然继续着自己闲云野鹤般的日常生活。

长久以往,闲人们等得心焦,终于接二连三地对此事放弃了关注。毕竟,信息时代,大家都是很忙的。

我憋不住,终于有一天开口向他打听。

“你之前不是说要追何安生吗,现在进展如何了?”

“没有任何进展。”我们正并肩坐在学校的天台上吹风,吴畏喝了一大口手中的可乐,“我要到了她的微信,每天想点话题和她聊聊天,但是那方面的事情,没有任何进展。”

我叹了口气:“你喜欢她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吴畏没有任何犹豫。

“你不会只是因为别人说你其实不勇敢,然后要赌这个气吧。”

“……怎么可能,我看起来难道很小心眼吗?”吴畏很诧异地看着我。

也对,吴畏还真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禁为我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脸上发烧起来。

“那如果是这样,你得想点办法赶紧表现一下啊。”我推推他的肩膀,“这都快半年过去了。”

“然而我并没有办法。”过了好一会儿,吴畏懒洋洋地往后一倒,将后背整个靠在墙上,回答道。尽管面色如常,然而他的语气中有种不易察觉的沮丧,这是我从未在他那儿感受到的情绪,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现在想起来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意识到其实它们都太平凡,根本不是可以拿来夸耀的东西。我要怎么跟她证明我很勇敢?再吃两颗花生糖?”他苦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根本一点卵用都没有。”。

“当一个勇敢的人,真难啊。”他看向天空,“而我只是胆子大而已。”

我不知如何作答,于是我也沉默了。直到天色慢慢地暗下去。

吴畏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那场可怕的天灾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年的五月是无论如何都会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地震。

当全校的师生乱作一团往楼下挤的时候,我仿佛能听见死神的袍袖舞动的声音。

到了操场,班上清点人数,少了俩。吴畏正好在旁边,听的真真切切。

他当场骂了一句“干”,转头就冲回了摇晃着的教学楼,速度飞快,比刚刚逃下来的时候还要快,没有给任何人拉住他的机会。

过了一分钟,他出来了。抓着一个女生的手腕,女生看起来脚都软了,几乎是完全被吴畏拖着在跑。

众人惊呼连连,忙拥过去。然而吴畏并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他将女生拖到班级的位置,狠狠地吐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他说,然后居然转过头,又要向摇摇欲坠的教学楼冲去。

“喂!不要命了!”这回我可算扯住了他。

“没事,这楼塌不了。”他头也不回地一甩胳膊,就把我的手挣脱开了,这小子力气还真大。

阻挡失败的我眼睁睁地看见他冲进了教学楼里,在他消失在门后的那一刹那,我看见教学楼左侧的副楼“咔咔”地裂开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完了,我心想。

副楼很快塌了。操场上像刮起了沙尘暴,尖叫与哭喊在每一个角落炸开来。而主楼的高墙也开始慢慢裂开。

依然不时有人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里逃出来,然而这其中并没有吴畏。

我愣愣地看着教学楼的方向,想着,这人真傻,真不是简单的胆子大,真是有点傻。我怎么会有个这么傻的朋友。

然后,我看见我的傻朋友从弥天的烟尘中冲了出来。

他的速度远不如刚刚,因为这次他的背上还背了一个人,而被他扯着手腕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居然是个老师。

他吃力地奔跑着,教学楼楼身上那个位于正中央的巨大裂缝刚好在他的头顶,像是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全班同学一拥而上围住了吴畏,这是英雄的凯旋。

英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顺过气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妈的,真重。”

第二句话是看着我说的,他给了我一个胜利的笑容:“怕啥,我都说这楼塌不了。”

傍晚,一场余震把楼震塌了。全校师生全数逃出,无一伤亡。

那时起我怀疑吴畏也许有某种特殊体质,上帝和死神都对他情有独钟。他一次次地把自己往死神的刀口上送,然而却总是在上帝的庇佑下逃出生天。

就好像因为完全不畏惧死神,于是居然反过来将死神吓退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进两出教学楼,冒死救出两名学生一名教师,吴畏成了全校皆知的英雄。那个被人遗忘已久的名字再一次在所有人口中流传起来。

然而,我很清楚,吴畏对当名人不感兴趣。对他来说,这正义感井喷的三分钟,为他换来了比名声更重要的东西。

因为地震的缘故,学校全面停课。而等到好不容易复课的时候,我得知吴畏和何安生已经成双入对了。

想也知道,这一壮举完全将何安生征服了。有谁不喜欢闪闪发光的英雄呢?从那大厦将倾的教学楼里冲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吴畏,简直耀眼得令人心折。

不怕死,是胆子很大。敢拼着牺牲自己的危险拯救别人,才是勇敢。据吴畏所说,这是何安生后来告诉他的她对勇敢的定义。这样看来,从一开始何安生就是压根没打算接受吴畏的。牺牲自己拯救别人?平凡日常里哪来的这么多舍身取义的机会,拿来给女神表现一次自己的勇气?

然而上帝就是要给他的骄子一个机会,所以说吴畏的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后来高中毕业,我和他终于分道扬镳。他留在这边读了个二本,我踩了狗屎运考上首都那边的学校,于是孤身往陌生的城市去了。另一方面,成绩极好的何安生居然和吴畏念了同一所学校,不用说,高考时显然是有意地放了水。当然也不排除是发挥失常,但无论如何,与吴畏是肯定脱不了干系的。

“你这是耽误人姑娘的前程啊。”我这样谴责他。

“我就是他的前程。”吴畏慨然对答,我无言以对。

在那之后,和吴畏倒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时不时和我讲起何安生,这俩人居然一直没分手。我一直认为初恋是难以长久的,但是吴畏丝毫没有草草为它画上句点的意思。

像他这样的人,确实多是长情的。至于何安生,我与她不熟,不过能感受到,她与吴畏骨子里是同类的人。

再见到吴畏,是工作后两年的事情了。我因为出差的缘故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在故乡扎根了的吴畏责无旁贷,做东为我接风。在一家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他坐在我的对面。隔着氤氲的水汽,我看见他用规矩的短发代替了曾经的青皮,三白眼藏在无框眼镜后头,吓人的劲儿几乎无影无踪了,白衬衫的袖口为了方便进餐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肌肉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结实。

他也成了个普通的社会人了啊。我心里这样想。尽管深知这变化完全是情理之中,却依旧有些微妙的失望。

而何安生看起来却并没有变。头发利落地高高扎起来,眉目间依然有着当年那种神气。她出落得越发漂亮,岁月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蹉跎的印记。

“我想吃这个。”她指着菜单,那只手像是白玉般光洁。

“不行,之前看书上说了,这个对胎儿不好。”吴畏二话不说将菜单揭了过去。

何安生像个小女孩一样撅起了嘴,一巴掌拍在吴畏的肩膀上:“讨厌!都是因为你,害得我现在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了,烦!”

我看得有些愣,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何安生这样的人也会有撒娇的时候,毕竟她一直以来留给我的都是女王般的强势印象。吴畏揉着肩膀,转过头来对我赔了个笑脸:

“见笑,见笑。”他说,他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是我从前不曾想象过的,“平常她在公司里可严厉呢,跟以前当学生会长的时候一个样儿。”

“怎么,撒个娇都不行啦?”何安生柳眉一竖,又拍了吴畏一下。吴畏连忙好言安抚,本该作为接风宴主角的我被孤单地晾在一旁。吴畏揉着何安生的头发,眼神里满是宠溺。某种意义上,他依然是曾经的那个吴畏,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从不在意周遭的眼光。而眼下,他的世界里只有何安生。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胎儿?”我突然发现了重点,“你,你们……”

“噢,我们去年已经领证啦。”吴畏“嘿嘿”地笑了两声。

“操,这么突然。也就是说你婚礼居然没请我吗,太不够意思了啊!”

“不不不,我们没办婚礼,就扯了个小红本儿。”吴畏连忙摆手,“办个婚礼麻烦事儿太多了,而且……”

“而且,那种仪式化的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啦。”对头部马杀鸡感到十分满意的何安生接过丈夫的话茬儿,懒懒地挥了挥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和吴畏很像。当初看天的那个吴畏。

于是我们跳过了这个话题,饭局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我本以为多年不见,我当与吴畏一醉方休,不料吴畏竟以一会儿还要开车为由拒绝。最后反倒成了何安生要来酒杯,与我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啤酒白酒也想不起喝了几瓶,只记得最后我几乎醉成了一滩泥,而何安生满嘴的胡话,软倒在吴畏的肩膀上,吃吃地笑着,眼睛眯成弯月。

酒足饭饱,吴畏开车送何安生回家,再送我回酒店。

“我开窗了啊,”他说,“味道太大了。”

然后他将两侧的车窗开到最大,夜风扑面而来,将狭小逼仄的车厢里弥漫的酒气吹散,我的精神也为之一爽。

“不着急回去,在外面随便转转吧。”我心血来潮,突然提议到。

吴畏没说什么,只是开着车。七拐八拐,上了环城高速。

时间已经很晚了,路上的车比白天少得多。吴畏就这样载着我漫无目的地兜着风,他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一直把时速卡在高速路的最低限速上,汽车穿越浓稠的夜色,安定而平稳。

“这个驾驶风格还真不像你啊。”我打了个酒嗝,逗趣道,“我开车都比你放得开,你胆子咋变得这么小了?”

“我说你啊,有在意的人吗?”吴畏摇了摇头,却笑着反问道。

“然而我并不像你,人生赢家。”我没好气地呛道。这句话真是狠狠地戳中我这个处男的痛脚。

“哈哈哈,所以你不懂啊。”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当年我什么都不怕,现在我什么都怕。我这条命和安生连在一起,所以我不敢再去以身犯险。”他的手在空中扬了扬,“如果你心里有一个在意的人,她要不就让你变成勇士,要不就让你变成胆小鬼。”

作为一个并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我默默地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说起来你知道吗,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拐到川藏线上。”他指了指前方被车头灯照亮的道路,“安生她一直念叨着想去西藏玩儿,等到时候她把孩子生下来了,就带她去,开车去。”

“不在家好好带孩子?川藏线可危险呢,每年都在死人。”

“我倒是很想就在家好好带孩子,但是她可不乐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没变啊,还是和当年一样有干劲。整天嫌坐在家里太闷,总想找点刺激。”

我想了想,说:“不过也好,冒冒险,也让你找回点少年心气。”

“是啊是啊,”他大笑,“这要换到当年,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怕。”

又过了一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女朋友,一天跟吴畏在网上闲扯时提到这事,他表示自己连儿子都有了,还发来一张照片,噎得我简直没脾气。他顺便说到,一年前就跟我念叨过的川藏线之旅终于要成行了,两天后出发。我自然就是说些“一路顺风,注意安全”之类的片儿汤话,他自信地表示:“不虚,我什么场面没见识过,死谁都死不了我的。”

过了几天,噩耗传来,吴畏在前往西藏的路上出了车祸。

他幸存了下来,然而何安生死了。

那从幼时就在冥冥之中保护着吴畏的力量这一次也发挥着作用,当吴畏的车与那辆堪称庞然大物的货车追尾时,及时弹出的安全气囊救了他一命。而何安生的安全气囊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弹出来,当场一命呜呼。

那个秋天,我赶赴老家参加何安生的葬礼。那天天色阴沉,细雨连绵,吴畏的左手依然因为车祸的创伤打着石膏,有些可笑地悬挂在脖子上,尚还康健的右手擎着黑伞。他形容枯槁,头发一夜之间竟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白,双颊瘦削,眼窝深陷下去。他沉默地举着伞,看着殡仪馆的人将何安生——如今只是一个骨灰盒——放置到墓穴之中,那双三白眼的瞳孔像是一潭死水。

他如今一夜暴富了,保险公司和汽车公司分别赔了数额很大的一笔钱。一个同学走上前去,拍了拍吴畏的肩膀:“吴哥,别难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婆没了,可以再找,人要向前看,没死就是好事儿。更何况现在你还有钱了,更……”

我毫不怀疑他的本意是想安慰吴畏,但是吴畏当场丢开了雨伞,用他仅有的右手狠狠地一拳捣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你知道吗,”吴畏被连忙冲上来的其他朋友拼死拉开,他对躺在地上鼻血横流的那个可怜家伙嘶哑地咆哮,“我希望死的是我。我他妈真希望死的那个是我!”

我并没有上去拉吴畏,沉默地看着浑浊的泪水从那深陷的眼窝中滚出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是这句话。然而对现在的吴畏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加残忍。

即使将这些钱全部堆起来,放一把冲天的大火,他的内心依然是那样冰冷。

当年化开那封冻的,是太阳一般耀眼的何安生。如今太阳熄灭了,吴畏再次走进了漫无止境的寒冬。怀抱着那一大堆废纸一般的钱。

半年后吴畏给我打电话,说他到北京来了。于是我开车去机场接他。

见面时他的模样把我吓了一跳,规矩的短发变成了莫西干,上班族装束和眼镜都不见了,穿得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不,事实上所有衣服都看得出是崭新的,只是那搭配风格让人下意识地将他与那个词联系在一起。他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皮箱,胸前挂着一个显眼的大相机。

“过来出差?”我带他去他下榻的酒店,“准备呆几天?”

“不,不是出差。”他否定了,看他这派头也不像是来出差的,“过来转机的,明天下午就走。”

我问他去哪儿,他回答了一个中东国家的名字,我吃了一惊。

“你去那儿干嘛,那边打着仗呢。”

“去当战地摄影师啊。”他头也不抬地调节着座椅靠背,几乎调到四十五度角,才舒服地往后一躺,“别看我这样,我研究摄影研究了四五年了,作品还上过杂志呢。”

我有些无语:“怎么突然想到去搞这个,那你的工作呢?”

“辞啦。”他一脸无所谓地笑笑,“老子现在有的是钱,工作个屁。”

我的呼吸稍稍一滞,我当然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生怕再说下去会戳到吴畏的痛处。然而,他的脸上始终是一副不喜不悲的表情。

“之前手伤好了之后,我又去了一趟西藏,还是原路,这一次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说,“那地方确实漂亮,难怪安生一直想去。”

“好玩吗?”

“是个……嗯,有意思的地方。”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从那边回来之后就感觉……看开了很多事情。”

我松了一口气:“看开就好,看开就好。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嘛。”

“是啊,生活。”他的手掌在腹部松散地交叉着,眼睛透过挡风玻璃看向遥远的天空。这个城市一直饱受雾霾荼毒,然而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天很蓝,让我回想起故乡。

第二天我又把他送去机场。在关口,我对他说一路顺风,他笑着向我挥手作别。今天他穿了一件无袖的衣服,我看见他位于右臂肱二头肌上的纹身,“安生”两个字,醒目的朱红色。

自那以后,我大约一两年能见到吴畏一次,大多数时候在北京,也有一两次在老家那边。战地摄影师的活他干了五年,基本上跑遍了全世界每一处兵燹之地。他曾不无骄傲地向我展示身上的若干伤痕和三处弹孔,个个触目惊心。

“喏,这儿,”他指着右臂上的那处旧伤,“那大概是第三年的时候,当时被一颗子弹把整个手臂给打穿了,差半厘米打中大动脉。不过,嘿嘿,”他得意地笑起来,“还是让老子活下来了。”

那个狰狞的弹痕旁边便是他的纹身,静静地蛰伏在他沧桑的皮肤上,五年过去,依然如丹砂一般红得醒目。

在同学聚会上见到他的那次,看到他比从前壮了许多,莫西干头最终被他舍弃,又变成了初中时那种青皮。三白眼神采奕奕,看起来并不可怕了。他变得相当健谈,与旧友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添油加醋地讲述着五年来种种惊险与趣闻,俨然成了聚会的中心。

我不胜酒力,早喝得五迷三道,端着酒杯看他眉飞色舞地叙说着,醉意朦胧之间,感觉站在台上的是何安生。

那个灵魂也许早就已经融进这个躯壳了吧。我想。

当天又是吴畏送我回酒店,“不怕酒驾啦?”我笑道,他的脸膛喝得通红,也跟着笑:“怕个球,不怕!”

于是又像很久以前那次一样,我们拐上了环城高速。车窗打开的一瞬间,我就清醒了。从窗外扑进来的风比当年凶猛百倍,吴畏把车开得像是脱缰的野马。我一看时速表,一百五十,刚喝下去的酒全部变成冷汗流了出来。

高速路上的车依然不多,然而因为时速太快,超过一辆很快又会遇到下一辆。我紧抓着扶手,面部因为惊恐而扭曲,我疯狂地大喊着“开慢点!开慢点!”然而所有的声音的被怒吼着的风淹没。

驾驶座上的吴畏以君临天下般的气势“忽忽”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如同一条灵巧的剑鱼,从一辆又一辆车身旁飞快地掠过。他的声音同样淹没在风里,但他大张着嘴,我知道他是在放肆地大笑。

突然的急刹,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车子在道路最右侧的紧急停车道上停了下来。“走吧,下车吹吹风。”

“吹风?我已经快被风吹死了!我操你开的这什么车,疯了吧!”我惊魂未定地大骂,解安全带的手直打哆嗦。

“哈哈哈哈,爽吧,车就该这么开!”他大笑起来。

夜幕之中,我们看着不远处的城市,那是夜幕中最亮的一块,万家灯火让人心暖。

吴畏用防风火机点起一只烟,向我扬了扬。“谢了,不抽。”我谢绝了,他两手一摊,自顾自地吸起来。喷吐出的烟雾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只看见黑暗中摇曳着一点孤独的火光。与不夜城的盛景相比,相去甚远。

“明年我就不做战地摄影师了,玩够了。”他说。

“也好,毕竟太危险了。”我由衷地赞成道。

“是啊,虽然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命硬啊,命硬。”他弹了弹烟灰,“你说啊,我怎么就死不了呢?”

这话的味儿不对,我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向他。

他依然看向城市的方向,嘴边香烟的火光将他的脸照亮,他的眼中蒙着一层水雾般的东西。

“喂,你不会是……”

“哈哈,想太多,我这种人,会自杀吗?”不愧是我多年的好友,一下子便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我倒真的是一直有种在寻死的感觉。”他将还剩一半的香烟从路边丢了下去,那一星火光在空中闪烁了一秒,即刻便看不见了,“我就想知道,地下那个家伙,到底啥时候才能把我收走。”

我只能以默然回应。我也是他多年的好友,当然也知道此时的他会想些什么。

那个灵魂,早就已经融入这个身体里了。

“你啊,有没有考虑过续弦?”

“续弦?啥叫续弦。”他一脸懵地看着我。

“干,就是找个新女朋友。”

“没考虑过。”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在遇到她之前,从未想过结婚;在娶了她之后,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

很难想象一个连“续弦”都不知道的人居然会援引钱钟书的句子,我看向与他相反的方向。“不想过安定的生活了?”

“不想再被一个人拴在一小块地方了。”

“那你现在没有什么在意的人了?”

“没有了。”

“你儿子呢?那可是何安生的骨血。”

这一次,吴畏的沉默非常非常久。

“他跟他爷爷住一起,我爸年纪大了,喜欢小孩子。他和我爸亲,不怎么亲近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整年不着家。”

“我觉得他可能有点恨我。”

“因为何安生死了?”

沉默。吴畏又掏出他的烟盒,然而,已经一根烟都没有了,他有些颓丧地将烟盒丢在地上,一脚踩扁。

“你看着他,不会想到何安生?”

“会啊,但是……”他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他毕竟不是我的安生。”

我缩了缩脖子:“回吧,有点冷了。”

后来听说吴畏去做极限运动了,我依然每年见他一两次,每年他都在尝试着不同的东西。拉力赛车,滑雪,蹦极,徒手攀岩,走高空钢索。每次见我,他都给我带来不少照片。我看着那些惊险万分的瞬间,只感到头皮发麻,而他面不改色,仿佛在谈论昨日的下午茶。吴大胆儿,依旧是那个吴大胆儿。

我感觉,他的生命就像是走在细如发丝的钢索上,脚下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死神不停地往他的身畔吹刮着阴风,试图让他立足不稳,一跤跌向万劫不复。然而他的眼中,只有虚空里的那个唯有他能看见的灵魂。她向他微笑,做他永远不曾熄灭的光。于是他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脚步坚定如磐石。

再后来,好多年以后的后来,某天早上被手机频繁的震动惊醒。沉寂已久的同学群久违地喧哗着,我以为又到搞同学聚会的时候了,然而他们在讨论的是吴畏死了的事情。

吴畏死了,死得相当惨。高空跳伞时,伞绳和备用伞绞在了一起,然后他就像是一支从天而至的标枪,砸进了他的预定着陆地——某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里。旋即赶来的人们在浪潮般的油菜花丛中找到他的尸体,他几乎被摔得粉碎,浑身的血都早已漫开,渗入大地之下。那些断裂的骨头刺穿肌肉,从躯体的前后左右突兀而出,参差地立着,如同一丛荆棘。

我没有参与到他们耸人听闻的讨论中去。我默默地放下了手机,看向窗外的蓝天。

死神终于成全了他。

没有人想死,没有人不怕死。然而吴畏不同。

怕死是因为对世界的眷恋,眷恋是因为有未竟之事,未圆之梦,未见之人。然而吴畏不同。

无所寄情,无所牵挂,这么多年了,他独独求之不得的,只有死亡。

他干了所有该干的事情,能干的事情,不带一丝彷徨,不留一点遗憾。如今,那个人,他生命唯一的意义,在彼岸向他招着手。于是他踏进三千弱水,坦然而无畏,为自己的生命灿烂地作结。

不知怎的,突然感觉有些羡慕这样的人。

我赶去参加吴畏的葬礼时,又是秋天,又是漫天阴云,凄风冷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吴畏的儿子——如果不算当初看到的那个小婴儿的照片的话。他穿着不是很合身的黑西装,撑着黑伞,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现在只是一个骨灰盒——被放进墓穴,放在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身旁。他的嘴角紧紧绷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葬礼结束了,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三白眼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节哀顺变。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曾听他提起过你。”

“叔叔好,谢谢您今天能来。”他鞠了个躬,礼貌而矜持。

我注视着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更像他的母亲。这很好,毕竟何安生是那样的美人。

“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这是我的名片。”

“非常感谢。”他并没有推脱,礼貌地双手接过去。

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坚韧,野草一般的坚韧。从他的瞳孔里,找不出丝毫的迷茫与畏惧。

“你爸是个很好的人,我知道你可能和他不太亲,但……”

“嗯,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他很厉害,我很崇拜他。”

打心眼儿里,我对这个少年大生好感。“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吴悔,后悔的悔。”他回答。

虽然感觉有些不妥,但我还是笑了。

“哈,我喜欢你的名字,小伙子。和你爸的名字一样漂亮。”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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