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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壹)

文/林封城

(转载请注明出处并署名)

1

    那天清早,青城路巷口,父亲像绑牲口一样的,如狼似虎地把桃子给绑了。一路上桃子哭着喊着,说,我没病。父亲就是不松手,一只手托着桃子的身骨,另一只手把绳结系得越来越实称。把桃子往车后备箱里一塞,狂奔到城里的精神疾病防治中心。

    诊断结果:智障。

    父亲把医生开的证明摔在桌子上,母亲看了,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

    婚就这么离了,时间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房子被父亲要了去,母女俩一路看着礼花、听着鞭炮,连夜搬回了老家的院儿里。

    所以我才知道了桃子的事。

    母女俩找到院子的时候,电视里《难忘今宵》已经唱完了。桃子的母亲在我妈妈的房间里哭到了天亮,桃子也哭,哭得死去活来,就好像家里死了人一样。我想她们应该明白,我妈妈是听不大懂她们在哭诉什么的,但现在除了我的妈妈,也没什么人能听她诉苦了吧。

    起初,我并不理解。我不理解为什么后代的生理缺陷会影响到婚姻关系的持续,也不理解母女两个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我知道,那是女人生来就有的软弱。她愧疚,愧疚自己生出了不健全的孩子,哪怕她已经忍受了生产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妈妈曾对我说过,这个院子不是咱家的,这个院子的主人姓陶,说不定哪天就搬回来。到时候你不许哭,不许闹,就算是不让咱娘俩再住下去,咱也得忍着。我还以为妈妈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真有一个姓陶的女人回来了,还带着个女儿。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赶我们走的意思,所以我觉得,多两个人朝夕相处也好,毕竟,这样就不至于整天对着我那个被车撞成智障的妈妈了。

    桃子的母亲叫陶杏花。她告诉我,桃子也是智障,就像我妈妈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天灾,一个是人祸。

    但我觉得,桃子她不像。

    一点也不像。

    看看我那个妈妈,笑起来傻里傻气,口水横流,看得人难受。桃子不一样,虽说犯不上有多美貌,笑起来却也是沁人心扉的。她会露出粉红色的牙龈,整齐且洁白的牙齿,嘴唇像抹了一层水。我看着她,眼睛里漾起一团安静的火。

2

    大年初一的早上,三叔提着几斤猪蹄和两桶豆油,来看我的妈妈,正好撞见陶杏花在院里洗衣裳。我以为三叔会以为自己走错了人家,叫我出去迎他,而他们竟然认识。三叔把手里的东西都撂在了地上,说,哟,你怎么回来了,家里出事了?等陶杏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讲完,三叔换上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说,这混小子,当初你嫁给他那会儿我就觉得他不像好人!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好好的,孩子在这边上学的事我来张罗!接着把东西送进地窖里,取了块肉和冰豆角上来,送进屋里融化。

    三叔和妈妈很要好,妈妈出事以前,三叔常来找妈妈聊天,从村南边的王寡妇聊到村西头的李光棍,从村北边的老夫妻聊到村南头的小两口,有时是从早聊到晚的。

    而现在三叔讲得眉飞色舞,妈妈却只会“嗯”“嗯”的回应了。

    三叔挺失落,以前那个能说会道的人就这么没了。大声骂了一会儿那个肇事逃逸的王八蛋,指责了一阵儿我那个远走高飞的爸爸,把我叫了去,塞给我两张钱,说,你们两个想吃啥,自己去买吧。

    我去敲门,想问桃子喜欢吃什么东西,却发现门锁着。叮叮咚咚地敲了半晌,桃子开了窗,对我说:“我妈妈把门锁上了,她不让我出门。”

    她的口气是极其无奈的,我想她现在一定很无聊,就像我小时候被妈妈锁在家里时一样。问过了桃子的喜好,我急匆匆的跑去小卖部。

    拎着塑料袋跑回家,天上飘起了雪花。桃子伏在柳树旁边的窗口,盯着被雪压断的干枯枝条。

    窗子有点高,我搬来了几块砖头踩在脚下,先把装着零食的塑料袋扔过去,手一撑,腿一伸,身子随后往里一钻,对她说:“我来陪你玩啦。”

    “好呀,我们玩点什么?”桃子看了眼窗外越积越厚的雪,关了窗户,把灯打开,拍落我身上的积雪。

    她穿着网眼的白色毛衣,厚厚的裤子,长头发,平底棉鞋。我说,屋子里明明有暖气,你怎么不少穿一点。

    接着我开始探头探脑地张望,房间里多了钢琴、收音机、单人床、写字桌,这些东西都是她们昨晚带来的。她看起来比我小,我问她:“你的名字就叫桃子吗?你姓桃?”

    她不停地勾着手指:“我的名字是丁觉,姓丁。但我妈妈现在不让我姓丁了,她说,姓丁晦气,说要为我换个名字。我妈妈姓陶,她就叫我桃子。”

    “不姓丁就不姓丁嘛,桃子也挺好听的。”我这样说,“那么……玩点什么呢……”

    桃子已经拆了塑料袋,撕开一包薯片开始嚼了。我在原地转圈,转啊转,停在钢琴前面:“你会弹琴吗?弹一首给我听听?”

    “钢琴就是个摆设啦,其实我不怎么会。”

    我犯了愁:“得,那还是吃东西吧。”说完我躺在了桃子的床上,脱了外衣,只穿一件黑色的薄毛衣,吮吸奶盒里的汁水。

    我不安分的看向桃子,看向那头发,那肩膀,那脖颈,胸前隆着的东西。她似乎有一股香气,像是果香。偷偷地闻着这股气息,我的心跳有了异样,扑通、扑通,生怕被她听到。她让我感觉到我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哪怕两颗新鲜的青春痘还留在我的脸上,哪怕我不久前还享受了博物馆学生免票的待遇,哪怕我们当时还很年轻,甚至年幼。

3

    寒假结束后的新学期,桃子被安排到我的班里上学。桃子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所以就要我多照看些。说是照看,其实也无非就是下课时把桃子领到厕所门口、午饭时把饭盒里的肉让出去,水杯里没水时帮桃子灌点水。

    学校很破,破得像一座废墟,却出奇的宽阔。寒假过后天仍是冷的,谁都别想指望积雪会乖乖地化掉。老师们身娇肉贵,扫雪的活计自然要交给学生。

    没有谁分到的雪地比我分到的更大了。从教学楼出去,绕到楼后的那片松林里,我就被难得一见的绿色包围了。但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我到这不是为了赏景,而是来扫雪的。这里没有风声,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声响,听着怪烦人。

    我现在很好奇,桃子被指派到了什么地方,但在扫完这片林子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

    那时的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半个小时。

    一开始,我细致的扫,扫到看不到一点点白色在地上。但后来我手里的扫帚和铁锹变得狂躁,像是要撕碎什么东西似的,把雪飞扬到远方,把松树身上的残雪都拍打到地上。我要去找桃子。这份心情是急不可耐的。

    桃子看见我向着她跑去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你那片林子这么快就扫完了?”

我说:“那当然。”

    接着,我便帮着桃子,一起把她负责的这片雪地扫干净。就像是我刚开始那样,仔仔细细,扫得不剩下一点点的白色。

    后来老师验收成果,那片松林看上去就跟没扫过一样。我被老师罚站在教学楼门口,我告诉自己,以后不能这样了。

4

    开学几周以后,我感觉到了同学们的异样,他们似乎看出桃子有问题了,总在一旁对桃子指指点点,捂嘴窃笑。班长阿龙在数学成绩下来时,拿着桃子的试卷在教室里边走边嚷:“看看呐!咱们班里出了个傻子!”

    看着在一旁抽泣的桃子,我的血液突然沸腾了,卷子传阅到我这里的时候,被我一把抢了去,接着把阿龙放倒在地上,扬起手,两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我不知道我这种行为的意义,我只是有一种想法:我希望我可以保护她,如果她受了委屈,我也会不高兴。

    阿龙捂着脸,嚷嚷着要告诉班主任。但一直等到放学,也没见他提一个字。

    晚上我再次爬进桃子的房间(那房间几乎时刻锁着),桃子正在台灯下面一遍又一遍的抄着卷子。我把她的笔抢走,将她从椅子上挤开,比划着让她离写字桌远一点:“我来。”

    桃子瘫在床上,做出难过的表情:“你说,我真的是傻子吗?”

    “怎么会呢!”我放下笔,看着她正翻涌泪水的眼睛,“你看,你会哭、会笑,傻子懂这些东西吗?”

    我承认我很不会安慰人,我只希望她能活得舒心一点,不要想这些烦心的事。我想帮她做出一些改变,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5

    快要学期末的时候,阿龙被撤职了。

    事情是这样,那天下午的体育课,班里一个女生好端端的走在路上,他突然跑过去,捏了一把女生的胸部。女生被吓坏了,说你干嘛。阿龙说,干你。接着用手扶住了她的腰,向下一反扣,插进女生的裤子里。女生纤细的嫩手终归抵不过男生的粗手有力气,她被按在草地上,任由那只无礼的手不厌其烦的摸来摸去。难受,疼。

    还好他只是想过过手瘾。班主任痛心疾首地空出一整节课说这件事,她惩罚阿龙站着上课一周,三天内交上道歉信和五千字的检讨书。她想让学生们知道,再怎么血气方刚,该克制就得克制。但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张了一会儿嘴,楞了一会儿神,唉声叹气的摔门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位戴着眼镜的男老师,他给我们讲了一节课的生理知识。

    那之后我们才惊奇的发现,家长瞒了我们那么多事情。女生们有很多的人都以为自己流血是因为得了怪病,男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内裤里粘稠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女生身上吃了亏,阿龙便把矛头指向男生了。那个年纪的他真是色情到了一定地步。下课不好好上厕所,探头探脑的。往我裤裆上抓了一把,说,嘿,小子,长毛了没?

    我没理他。

    “你这人真没劲。”他又说,“咱们班里的女生,你喜欢哪个。”

    “没有。”

    “你不是喜欢桃子吗?”

    “才没有!”

    “也对,谁会喜欢一个傻子呢?长得再漂亮也没用。”

    我相信桃子只是笨了一点,她不是傻子,更不是智障。如果桃子知道有人这样评价他,又要哭一气了。我用拳头告诉他,这样的话以后少说。但他还是乐此不疲的,嘟嘟囔囔的说下去。说着说着,我竟然还有些感兴趣了。他说,我教你一件很猥琐的事情。解开刚刚拉上的裤链,把头仰起来,配上夸张的动作和表情,示范给我看。见我一直不得要领,着急地拨开我的手,却把我弄疼了,一点点地塌了下去。阿龙窃笑,说,你不行啊。

    我推了他一把,说,你才不行。

    接着我问他那个时刻怎么才能到来,他说,多简单,看女人啊。

    放学后桃子在院子里洗澡的时候,我没耐住性子,躲到茄子架后面偷看。我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件事情,同时我希望能解开我的疑惑,阿龙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表情,那种动作,发出那种声音。

    那是个木头钉做的小空间,奇形怪状,还没来得及盖上布帘。有时白花花的大腿露出来,有时能看见半个乳防。我生怕被她看见了,没敢喘大气一口。

    我躲在一旁。手开始加速、收紧,我闭上眼,尽可能地把呼吸控制得平缓,而呼吸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直到一个冷颤,手被污秽布满。

    在水盆里清洗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那十分钟的舒适和不到三秒的快感。小声嘀咕,这事儿真他妈没意思。

    真他妈没意思。

6

    阿龙总会给我们惊喜。后来的某一天,阿龙把班里的男生都神秘兮兮地叫到学校的仓库那,从内裤里掏出手机,给我们放毛片。

    阿龙很喜欢看这些东西,他向我们总结:欧美的都是科幻片,一个个跟注射了激素似的,女人的屁股好像也都是铁做的。日本韩国的都是看不清楚的,一切换到关键镜头画面就糊上马赛克。还是国产的好,在叫唤什么东西也能听懂。

    屏幕很小,除了挨着阿龙的几个人,旁他的都看不见内容。我只听得见呻吟声。很显然大家都等到那个时刻了,但没人轻举妄动。阿龙有点扫兴,问,你们是处男吗?怕我们听不懂,又仔仔细细地解释了一遍。此起彼伏的哄笑后,一个又一个声音发出来,你才是处男,你全家都是处男,傻逼才是处男。(那时候处男是软弱的代名词,但现在也差不多)

    “都不是那就好办了。我搞个妹子来玩玩,怎么样?”

    青春期的孩子总会用荒诞无稽的幻想来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欲望。阿龙的眼神显得很色情,大家仍是嬉笑着附和,谁都知道,他肯定是在开玩笑。

    所以当阿龙真的绑来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的时候,我们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她的嘴被毛巾堵着,手脚被麻绳捆着,像极了之前视频里的女人——阿龙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你们谁先来?”

    大家都愣在那,没人敢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

    “真他妈窝囊!”

    阿龙嘲笑我们的无能。扔了毛巾,压住她的身体,用雨点般的亲吻堵住她的嘴,被吐了一脸的口水。接着阿龙把她的脸紧紧地压在课桌上,手脚用麻绳固定好,飞快地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耐心地操作。而我们像个木头一样站在一旁,目睹她痛苦地嘶叫,泪打芭蕉。

    “她很痛苦对吗?”我问他。

    “不,她很享受。”

    “但她在哭!还在流血!”

    “那是她高兴过头了。行了别叨叨了,我就快完事了,下一个谁来?”

    最后时刻,阿龙把自己脱离出来。另外一个脱了外衣的男生解了裤子,也跃跃欲试,拿着东西靠近她。她叫得愈发凄惨。我看见她眼里没有丝毫喜悦,分明是满盈的绝望,她看到了我,用眼睛倾诉她的无助与可怜。

    大家都等着得到她,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享受到她,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是什么时候溜走的。他们不知道是我叫来了教导主任,也不知道是我用办公室的电话报了警。最终,涉及这起案件的人,除了我都被开除了。那之后,每月一节的生理课变更为一周两节,还新增了每周一节的法律知识普及课。后来我也会在学校里碰到那个女生,她见了我,只是更快的走开。

7

    本来我不能理解阿龙,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拥有那么强烈的渴求。直到后来的一天,我爬进桃子的房间时偶然撞见她在更换内衣,我才明白,谁都一样。但我讨厌以身体相互重叠为基础的感情,我们不曾拥抱,也没有过亲吻。

    现在爸爸带着几年攒下的积蓄回来了,出事后从未主动梳过头发的妈妈,把柜子里几年前的化妆品都翻了出来。我对妈妈的反常很吃惊,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智力正在逐步改善,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又过了几个月,三叔和桃子的妈妈领了证,名正言顺的住在院子里了。正操办婚礼呢。至于阿龙,他刑满出来后,找了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再次见到的时候,他嚣张的对我说,你还上个屁学啊,跟着我一起干得了(但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把眼睛闭上,我不让你睁开不许睁开。”今天我再次爬进窗子,桃子似乎准备好了什么把戏,对我窃笑。

    “好好好,我闭上,你要做什么?”我闭上眼,等待再次睁开时,面前会出现的鬼脸。

    我感觉到她的手正将我的头向她按去,我睁开眼,她正亲吻我的脸。阳光穿过了柳树枝条,照进窗里来,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从没有任何时刻像那一秒钟,我急切地渴望拥抱她,想把我每一吋的温柔倾注给他。正涩着,屋外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向窗外看去,是接亲的队伍来了……

201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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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林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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